(一)
那年,六岁。过新年,家里墙上贴了两张新画,爹爹说是西施浣纱。
爹爹说,西施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越国美女。她在河边浣纱,鱼儿看见她的倒影,忘记了游水,渐渐地沉到河底。
那时候不懂啥叫浣纱,也不知道西施是绝代红颜,只知道,西红柿是红颜,娘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可以解馋。
那时候,不管肚子疼,还是咳嗽流鼻涕,娘笑着说,是馋了吧。就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吃着吃着就睡着了,醒来,就好了。
那时候过年,小小的鼻子很尖,两个月前就闻到了年的味道,娘要提前替鞋样,糊鞋帮,纳鞋底,要给全家包括姥姥在内九口人做新鞋,每晚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娘刺啦刺啦飞针走线,小小的心里就有了期盼,很快就能吃到饺子,挣到压岁钱。
爹在剁肉,要做饺子馅,娘在和面,要包够初一到初五的饺子,这五天神仙要到家里来过年,要让神仙看到我们凡人也过得很富足,很清闲。
和姐妹们在雪地里追逐嬉戏,年的喜庆穿在每个孩子的身上。那时候过年,谁家的大人也不穿新衣,爹娘说,旧衣服随身,暖和。
那年过年,我和姐妹哥哥五个一起给爷爷磕头,爷爷发压岁钱,哥哥五角,我和大姐二姐还有襁褓中的小妹一共五角。大姐说,四个人五角钱没办法分割,就让她来保管。可她一直没给分开。
那时候,为了省灯油,娘早早把灯吹灭,让我们躺在炕上听她讲故事,讲到最后,总要说,小孩子不敢一个人去外面,会遇到大灰狼和妖怪。小小的心就会害怕,赶忙闭上眼睛,庆幸自己睡在自家的炕头上,不会被大灰狼吃掉、被妖怪抓走。
屁颠屁颠地跑回家,为的是,拉着娘的衣襟去姥姥家拜年,新做的鞋子很硌脚,脚疼了也不敢说话,怕路上的大灰狼和妖怪听到。姥姥是个很长寿、很慈爱的人,她的衣袖里永远能变出花生、核桃和红枣。
记得大姐和二姐打赌,二姐要是能把棉裤穿到五月端午,八月十五大姐就会输给二姐一个苹果。不记得大姐输没输那个苹果,只记得倔强的二姐把棉裤穿到了五月初六。
八月十五,和姐妹哥哥跟在爹娘后面拜月亮,那时候的月亮黄生生像极了煮鸡蛋的黄心,金灿灿像娘烙的油饼。我们小孩子一人分得一个月饼一个苹果,我舍不得吃,想等到哥哥吃完再在他面前一口一口吃。于是把苹果月饼装进口袋去小便,月饼苹果却掉进了厕所,我嚎啕大哭,埋怨爹爹不该把厕所的口做这么大。最后,大姐二姐,还有小气的哥哥一起把他们的月饼赔给了我。
那年,爹爹买了一条男式皮带,我把皮带在腰上比划,能围着我的小腰转两圈,可我哭着非要系那条皮带,爹爹无奈,只得答应。早上我高高兴兴系上皮带准备到学校去炫耀,尿急,可解不开皮带扣,越拉越紧,我一边憋不住往裤子里尿一边哭着找到剪刀,把爹爹的皮带剪断。
那时候,看到自行车叫洋车,往墙上钉个钉子叫洋钉,点油灯的油叫洋油,点火的火柴叫洋火。抢着去代销店给爹娘买洋油、洋火,为的是剩下二分钱买块糖放在嘴里边,一下子就感觉生命很甜。
那时候的生活很容易满足,那时候的天空有七色的彩虹飘过。
(二)
爹爹走了那年,我跟在娘身后拜月亮,那年的月亮凄凄惨惨一片白,清清冷冷飘秋寒。我看到娘的脸上有泪在蠕动,娘把脸扭向一边说,风大,灰尘迷了眼,那时,我才知道,风中遗落的碎片,也可以让人泪流满面。
爹爹走了那年,过年,娘做饺子馅,我看到娘的眼里有泪花闪动,娘掀起围裙,边擦眼睛边说,葱辣,刺痛了眼。那时,我才读懂,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本书,这本书一页页打开,就像洋葱一层层剥开,会让你的心溢出串串泪花。
那年,第一次出远门,遗失在他乡的火车站,丢光了所有的行李和钱,又冷又饿全身发颤,好想娘做的西红柿鸡蛋面。
那年,被男友抛弃,徘徊在生死边缘,大字不识的娘对我说,孩子,日子比树叶还长,树叶落了还可以再长,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你去了,娘也不活了。
那时候,我才懂得,人很多时候,不是为自己而活着,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权利私自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死亡留下的痛,是要活着的人去背负的。
那年,和丈夫生气,跑回娘家,娘说,日子比树叶还稠。秋天树叶落了还能歇歇。人过日子歇不了。嫁人之后要懂得宽容和忍让。
那时,我才学会,中国女人的善良和隐忍。而这种善良和隐忍未尝不是一种美德。
那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对着她笑,这个小小生命让我看到了生命的轮回和生命全部的意义。
如今,看着日渐衰老的母亲,缓慢的动作,痴呆的表情,浑浊的眼神,一种悲哀涌上我的心头。很想,再吃一次老娘做的西红柿鸡蛋面,但她只是摇摇头。好像不知道西红柿鸡蛋面是什么东西,一如当初,我不知道西施是绝代红颜!
如今,我很想为父亲买一条皮带,可他早已长眠于地下化作尘埃,皮带对于他没有了任何意义。
这时候,我才懂了,好好珍惜生命,好好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也许,一个转身,就是永远。不要等到失去,才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
风没有家,它穿过每一个生命的渡口,吹跑了原来的样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风过之后,一切变得物是人非,只遗留下一些残缺的碎片。然后,它飘走一边,冷冷地观望,看你是烂死在原地,还是浴火中得到重生。
宋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