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殊长相甜美,貌似柔弱。一张娃娃脸,削瘦的肩。
但她下笔如有神,有春风的温柔,也有秋风的犀利。柔情时,一词一句、一段两段,甚至标题,就感动得人稀里哗啦,觉得她在用母性最慈祥的那种爱,共情我们经历的幸福或不幸,同我们一起欢喜和悲伤。《你所不知道的秋天》写农民丰收的喜悦,更纠结怎么把庄稼拉回去的万般忧愁。《瓦楞花》里,那个乡村很美,那个留守老人的孤独与落寞却让美丽的乡村开成一朵凄然的花,惹得我们不停牵挂那个美若世外桃源的村庄里,那一片片老去的瓦。《雪的记忆》《姥姥,你的眼泪呢?》《花事情殇》《盛大的告别》……一篇篇,只要读一遍,一定忘不了,仿佛突然遇到一种从未吃过的美食,刺激嗅觉与味蕾,也刺激我们的大脑,不经意间就刻骨铭心。时不时,她文里的某句话,会于脑海里再现,这是一种精神的穿刺,一种明晰的阅读体验。我们自然而然被带入,却沉浸在文里,出不来——说不清,这是读者的幸运还是不幸。
她也在写许多作家都写过或在写的命题,而她,总是能站在一个刚刚好的高度,选取一个恰当的角度,不做表面文章,不哗众取宠,用深邃的眼光和缜密的心思,独辟蹊径,写出别样的亮光。抒情散文、纪实散文和报告文学都很有力道,有光明,震撼和照亮着走近她的每一个亲人、朋友,还有好多的读者。
不止关注日常,关注小我小情绪,更关注那些老去或逐渐消失的人或事。时间的河流可以让记忆淡去,可以淹没许多以前的事情,包括战争血腥。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们尤其今天的年轻人,无法切身体会到战火硝烟带来的伤痛。我们的日常,都被考学、工作、升职、房子、车子等等生活目标填得满满的,又有多少目光会落在老兵这个数量在日渐消减的群体上?“小小的村庄,宁静的村庄,三三两两的老者在阳光下聊天的村庄,如果不是走近,谁能知道这里曾是那么悲壮,那么血雨腥风。”作家蒋殊,她不是坐在家里或办公室里当作家。近几年来,她跋涉在革命老区武乡、沁源等地的一个个山村,在幸存的一个个老兵的炕头、院里与他们促膝长谈,在一座座英雄纪念碑前洒泪祭奠,在县乡的民政部门埋头历史资料的海洋,勾划出可以光照山河的人物和故事。一次次追寻,一次次求证,不畏艰辛。她的眼里常有泪,说起那些无名英雄,她一次次哽咽。故里依依墟里烟,追寻处,她被感动着,也警醒我们,珍惜眼前的盛世和平。更有无数个不眠之夜,她把目光和心思凝聚到历史深处,用手中的笔,让历史回声。一本本,每成书,可长出一口气,松一口气,总算补救回什么,挖掘出什么。文学于她,更多的是使命和责任。她一直在默默做,不知疲倦。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文字。“不敢哭,只跟着人群、跟着牛马,在机枪扫射中拼命奔跑。他恐惧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命!逃命!”“哪天该回家?他说哪里有家!”(《那个随牛羊奔跑的孩子》)“自懂事起,每天一睁眼便是哭泣、尸体、鲜血、火光与枪炮。他幼小的心灵甚至认为,生活就是如此。”(《他在冬日的河谷逆风垂泪》)“曾祖父的身上,从上到下布满刀眼儿。他们知道,一定是暴脾气的曾祖父激烈地反击了日本人。”(《曾祖父的墓碑》)“更令人发指的是,日本鬼子惨无人道地屠杀被俘的抗日游击队员:在寒冷的冬天,将因负伤落入敌手的三名游击队员严刑拷打,一无所得之后,在操场放置了三口大水缸,缸内灌满了带冰渣的水,水缸周围架起柴火。三名奄奄一息的游击队员被残暴的日军投入水缸,点燃柴火。可怜我游击队员,先是冻得半死,后被活活煮死。”(《遗落在大别山的眼泪》)“当年战斗的人,一批批葬身两座山下,侥幸活下来的也相继离开了。好多事情,来不及做,甚至来不及说。抗战岁月,太行、太岳两座山上,携手拉开抗日救亡的壮烈篇章。冲锋号声,时常在两山之间回荡。”(《沁源人,终是沁源人》)
每一次重温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史,无论是作者、受访者和读者,都有旧伤被揭起的痛。为什么要挖掘战争题材,让内心一次次沉重?写一写花前月下、岁月静好,多轻松!
她总是莞尔一笑,不多解释。对于专注的题材,她很拧巴。“从1937年到今天,整整过去八十年……今天,大多数六十岁以下的人对于这段历史都摇头,我希望若干年之后有人再问起这段历史不必像我今天这样千方百计地寻找。这是一本献给武乡的书,也是献给所有被日军侵略过的中国大地的书。”“只要我不停止文字工作,就需要永远肩负在身。牺牲永远会有,英雄层出不穷。我只能说,我在努力完成着一个文字工作者应该完成的事。”“我一直坚持,将笔墨留给默默无闻的英雄,给予他们最多的人文关怀。”
她消瘦的肩膀,挑着文章的情怀和担当。我从来不认为她像看起来那般柔弱,她是高能的小宇宙,有爆发力、冲击力。
读蒋殊的几本作品集之后,想写点什么,好长时间,总是不能驾驭和分离这份透过书香滚滚而来的欢喜、悲伤及悲壮情绪。看到愤怒处,不由地甩脏话,把书拍得啪啪响。但是,我很感谢遇到她和她的书《阳光下的蜀葵》《重回1937》《再回1949》《沁源1942》,每一次阅读,都温暖我。故乡的秋夜,夜里我也和我的娘亲说体己话,她并不曾老去和离去;迎接冬天,迎接燃情时刻出现,我想回到我的小时候,在我的村庄,捡起那一根根无人捡拾的柴禾。每次阅读,都激励我。女人花,那个弱弱的女子,身体里最愤怒的一腔热血,也是我的愤怒。我分明触摸到了山西革命老区的一些历史细节和一暮暮动人情节,看到了彼时沁源人的战斗精神和太行风骨。
蒋殊的文采自不必说,该怎么概括她的书品和文品呢?似荷似桂,香远气清;惊雷、灯盏或者一颗火热的心。我想还是后者来得更直接。
文/焦淑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