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儿送进火车站,看着他拉着行李箱,验票、安检,之后消失在茫茫的人群中,我的眼睛潮潮的。回头看妻,同样面无喜色,眼眶揉得通红。我说,走吧!妻子不死心,隔着厚厚的玻璃往里张望。一边扭头招呼我说:“看!快出电梯口留着小平头的是咱孩儿。”我也赶紧趴在玻璃上看,模模糊糊看了个背影。
离发车时间还有五十分钟,我说在这也看不见儿子,干等着,不如往回走吧,可妻子非要等儿子坐上火车才走。她说:“俺和孩儿说好了,等坐上车了给咱们发个微信,咱们就在外面等着吧!”
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天气还特别冷,我和妻子绕着广场四周走。妻子不时看看手机,生怕错过了儿子的信息。一直到十一点三十六分,儿子终于发来了微信,说是坐上车了。妻子恋恋不舍地往车站方向望了望,啥也没有说……
回家的车是来时预定的,打了个电话,司机就过来了。一路上,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司机搭讪。妻子一句也没搭腔,我知道她心里难受。其实我心情也好不到哪儿,我是怕师傅中午瞌睡,硬陪着他聊天!
车开得飞快,到家才下午三点多。早上起了早,又坐车打了个来回,身子困得慌,躺在床上想眯一会儿,可偏又睡不着,头涨得厉害。妻子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过一会儿就看看手机,兀自念叨:“这会儿估计到西客站了。”
一直等不到儿子微信,妻子心里有些不耐烦,拿着手机在地下来回走。不时问我:“打个电话问问吧?”见我不吭声,便拿着手机往客厅去了。一直折腾到晚上七点,妻子终于沉不住气,给儿子拨了电话。电话“嘟嘟”了几声后通了,听他娘俩的对话,大约六点就到校了,这会儿正忙着打水、吃饭。放下电话,妻子不无感伤地说了一句:“瞎惦记!”
我问:“又怎啦?”妻子半喜半恼地说:“一边和我说话,一边还嗨嗨地和同学打招呼,刚出门就把爹娘忘了,咱还心想人家刚出门不高兴哩!”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淡淡回了一句:“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
自从儿子上大学之后,家里就剩下我和妻子。以前儿子在家里,每天早起轮流着给他做饭,晚上等儿子下自习、吃饭、写作业,一直到十二点。那时就掰着指头数日子,想着啥时儿子就念书走了,好清清静静做点事。可真等到儿子上学走了,却啥也没心情做了。每天回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看看孩子落了灰尘的书桌,心里就疙疙瘩瘩的。儿子上学走前,妻子就嘱咐他每天下午六点左右给家里打个电话,儿子也听话,每天照打不误。妻子把接电话当作一天的大事,一过六点接不住电话,就急得蹦跳。我三番五次和她讲,儿子是去上学,不是去打工,没事就不要打扰他了。可妻子不听劝,依然我行我素。每天一接电话,就唠唠叨叨嘱咐个没完,总要说得儿子不耐烦提前挂了电话才作罢。其实我也是故作矜持,摆男人气概,每次等妻子打了电话,总要追着她问,儿子说甚来,有事没事?妻子得了势,故意拿话将我:“你不是不让打电话,这会儿你瞎着急甚哩?”
从高三后半学期开始,我们就开始为儿子将来上大学去哪儿伤脑筋。在经过上百次的思想演练后,基本达成一致协议。首先是不选本省学校。我们家姐妹多,侄儿外甥不少,但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出省就读的。儿子学习还勉强,算得上是他们这一辈的“中兴之主”,好歹要到外省读一读,否则就“全军覆没”了,对不起列祖列宗。儿子在我们不厌其烦的撺掇与“教唆”下,也坚定了到外省上学的信心。其次是不选太远的学校,来回不方便。再者就是坚决不到南方学校,饮食不习惯,怕儿子在吃上受了罪。那天,妻子见到有个到南方城市就读的孩子,半年后回来,人就瘦了一大圈。问了问住宿,回答是冬天冷,室内没空调,晚上睡觉衣服都不敢脱……妻子担心儿子不适应南方生活,当即坚定了不去南方的心思。儿子经事不多,很大程度上是我们做了主。分数下来后,综合比较,填报志愿,最后录取到了天津。刚开始,一家人还挺高兴,没有录取到北京,天津也将就,基本符合我们的选择要求。可走过几次后,心里就有了比较。去北京交通方便,特别是动车,基本是随时有车,说走就走。天津与北京隔得没多远,又有城际高铁,按说也方便,但来回得倒车。因为太原到天津的直达车一天就三趟,在时间上一趟发得早,一趟发得晚。唯有中午一趟最合适,但车票基本买不上。每次网上刚一发布,票就抢空了。不得已,要么绕道邢台,再从邢台坐大巴回家,或专门开车去接;要么从太原坐动车到北京,再转车到天津。儿子每次乘车往返,成了我们最大的心病。
去年腊月儿子放假回家,由于是第一次单独乘车,头一天妻子就打了不下十个电话,嘱咐儿子如何坐车、几点起床。最后还是不放心,晚上又和儿子商量说最好是找个同学,明天早上往高铁站送一送,因为天黑,一个人打出租不安全。在妻子百般劝说下,儿子终于答应找个伴。就这妻子也不放心,临睡前又打了个电话,安顿儿子:“晚上不要关手机,放心睡,明天早上五点妈妈准时叫醒你……”
老辈人讲,有儿不愁大,只愁养不下。犹记得儿子牙牙学语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嚷嚷着让我们抱抱的样子;犹记得儿子三四岁时在老家院子的菜池里插上干树枝,死活不让拔,说要等它长芽发绿;犹记得儿子上幼儿园时学扮孙悟空,把手中的小木棍舞得眼花缭乱;犹记得孩子上小学时,每天早上摇头晃脑背诵唐诗、《三字经》……那时,我用自行车载着他上学,每天抱上抱下,全然没有注意他已一天天长高。突然有一天,我推着儿子上坡时,一个熟识的同志说了一句:“都这么大了,上坡时让他自己下来走吧!”仔细看一眼孩子,确实是长高了,难怪每天上坡时推得这样吃力!尽管如此,我依然把他当孩子,每天上坡时照样推着他。
仿佛是过了一个暑假,儿子就真的长大了,长得超过了我。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抱动他,他也再不肯让我用自行车载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学着骑自行车。直到背起行囊,走出家门上大学。
去年开学报到时,我和妻子送他到天津。我们先在酒店住了三天,和孩子报了到,安顿他住进宿舍后,商定第二天就不去看他,直接坐车回去。晚上回到酒店我们不放心,第二天一早打了出租车到学校,想赶在孩子上课前再见一面。到学校后,公寓门锁着,管理员不让进。我绕到侧门,趁管理员不注意,一个人“蹭蹭蹭”跑上了楼。在楼道里见了儿子,他正端着脸盆打水回来,见了我,诧异地问一句:“爸,你怎进来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就像我刚才的行为一样无组织无纪律地流了下来……
后来,儿子把我们送出校门,然后转身向校园走去。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我的眼泪再次泛滥成河。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孩子,爸妈不能时常陪在你身边,从今天起,你就要一个人面对世界的风雨,在外面,你就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送孩子归来,我们心情郁郁了好几天,妻子整日以泪洗面,不时失声痛哭。不得已,仅隔一周后,我们又一次踏上看望孩子的行程。
儿子到了天津,把我们的心也带到了天津。平时,妻子最关注天津的天气预报,一有风吹雨动,总要打电话嘱咐上老半天。有时还关注天津的房价,仿佛儿子要落户天津似的。
儿子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家里养了一只鸟,一方面,我们希望他快点长大;另一方面,又怕他长大飞远了,远的不回来了,更怕他飞偏了。去年儿子离家前,我与儿子做了一场长达两个多小时的对话。我给他讲我的工作经历,讲上大学以后的学业规划。更主要的还是和他约法三章,告诫他出门在外,严格要求自己,学业上不偷懒,争做好学生,早为考学考研做打算;生活上不酗酒、不抽烟、不随意外出、不随意交朋友;思想上积极进步,争取早日入党,不参加非法组织,规避各类陷阱。我恨不得把所有的规范都套在他身上,让他做个乖孩子。可是当我把儿子丢在学校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之前所有对于孩子的告诫都不那么重要了,我只求儿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在学校生活。如同今年开学离家前,因为孩子小提琴拉得稀松,没有达到我预期的想法,我借题发挥,狠狠批评了他两三个小时。而在送孩子进车站的那一刻,我在心底涌起的,同样是不可言说的懊悔。
写到这儿,眼前突然浮现出孩子壮实而憨厚的笑脸,还有鼻尖上因为紧张而微微冒出的汗点。我的眼泪又来了。我只能拿妻子之前说过的话来宽慰自己:毕竟是孩子,该说的一定要说给他……
娘在世时时常说:“天下父母心,儿女摘心肠。”多年以后,当我们也做了父母,当我们经历了与儿子离别的切肤之痛,我们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是什么样的感受。
此刻,我从心里默默地对儿说:“孩子,你就是爸妈的心肠啊!”
陈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