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在母亲的小西房,偶然发现一件已闲置了近三十年的“古董”——一台老油灯。这台油灯,直径五寸的圆盘正中竖着一根挺直的柱子,柱子上方托着一个灯碗,灯碗的一侧有一个小豁嘴。据母亲说,当年在“洋油”还未时兴时,人们给灯碗盛一些食用油,放条灯捻,从小豁嘴里引出来,点着便是灯了。它不知造于何年,传自哪一辈老人之手,在我的儿孙们看来,或许不知何物。但它伴随着母亲熬过三十个春秋,无数个夜晚。它见证了我们兄妹的成长历程,也照亮着母亲前行的路。
小时候,我家里十分贫穷。全家老小七八口人,仅有五间半土房,祖父母住两间半,其余三间做了生产队的饲养院。无奈,母亲只得借住在本家伯父母闲置的两间牲口储草小屋。在这个小屋,母亲一住便是十年。粗笨的双扇木门、低矮的窗户、狭小的土炕、玉米秆和高粱秆铺设的顶棚,这一切至今还印在我的脑海,连同窗台上放的这台油灯,以及母亲在灯下劳碌的身影。
最发愁的是冬日里,每每晚上放学,母亲打发我或哥哥给小屋烧火。小屋里黑得怕人,我们摸着火柴点着了油灯,顿时给屋内带来了光明。有这豆大的灯头相伴,我便消除了孤独。麦秆、干草、玉米根、黍茬,都是燃料。然而火势最旺的还数棉秆柴,可它扎扎拉拉,不到半个钟头,我那冻得红肿的小手常被它划破出道道血痕。由于年长日久,烟囱及炕道积物太多,火与烟不往外抽,反而直往屋里冒,呛得人憋不过气来,涕泪直流。天天这样熏,屋子里自然墙黑地黑顶棚黑,门正面仅有的摆设,一张老式的方桌,常常也积满灰尘。
一堆柴火的热量,仅仅能对人心理起一点安慰,决然热不透那厚厚的土炕。晚上睡觉,我与哥哥总是钻在一个被窝,兄弟俩贴紧身子,互相取暖,即使这样仍然冻得缩成一团,直至半夜腿也不敢伸直。外面,星寂风寒,室内孤灯摇忽。在生产队任妇女队长的母亲,带领大家担尿、抬粪、修地……忙了一整天,晚饭后再开会到10点多,依然难得休闲。即使在这样的黑夜里,母亲似乎总有做不完的活,纺线、缠棉穗、织布、纳鞋底、绱鞋帮、编草帽……纺车有节奏的嗡嗡声和母亲做活时轻轻地哼唱,是我们最好的催眠曲,很快我们便进入了梦乡。半夜醒来,尽管窗外风声不减,而油灯下,母亲依然在忙活,原本因经不住寒冷而顶在她头上的破棉袄,不知什么时候盖在了我的身上。母亲也有打盹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为了驱除睡魔,她将针扎向自己的额头。为了全家老少的生活,母亲一直这样撑持下去。
那些岁月,与母亲相伴最多的要数这盏油灯了。这油灯不光随母亲过夜,而且随母亲搬迁。生产队饲养院搬走了,母亲将原来的马房进行了清理,用泥将糊满粪便的墙壁一抹,一家人便迁入了新居。这座清道光年间所建的老厦,经历了百余年的风风雨雨,破漏不堪。老鼠在厦脊上打洞,土块常常落在脚下,每每将我们从梦中惊醒。遇到阴雨天,炕上地下放满了盆盆罐罐。叮叮咚咚的雨声与母亲吱呀吱呀的织布声,构成了一曲凝重的乐曲,在暗夜中回旋。
尽管生活是那样艰难,但在母亲的辛勤操持下,时而也会卷起欢愉的浪花。记得一天早上,母亲要带我兄妹去舅家。油灯下,刚刚做好的新衣,母亲让我们试一回再一回,看了前头看后头。妹妹天生丽质,浓眉下一双大眼乌黑发亮,圆圆的脸蛋,无异于熟透的苹果。母亲给她头顶梳一个小发柱,油黑的头发从柱顶向周围弯下,宛如一把小伞,再给她额头上贴一点红,简单勾画后,妹妹如同水灵灵一朵花。这时候,母亲的脸上会泛出红晕,露出无尽的喜悦。
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每年的大年三十,吃完年夜饭,母亲将自己亲手给祖父母做的新衣从柜中取出,般般样样放在二老枕边并交代清楚后,才带着我们回到那个小屋,而且每次总让我们用筐子携一铣黑炭。母亲告诉我们:“人忙活了一年,春节这天要吃一两顿好吃的。炉灶烧了一冬的柴火,大年初一也要吃顿好的。”油灯下,母亲父亲和我们兄妹几人,为了过一个祥和的年而忙活起来。先是这盏老油灯被母亲擦得干干净净。一幅《西厢记》共两张年画,不知贴了多少年,颜色已经发黄,然而母亲从箱子里取出,小心翼翼地打开,让我们把画周周正正地贴在土墙上。而母亲呢,又坐在油灯下,施展着自己的手艺,用红纸剪成雄鸡报春、娃娃骑鱼、女童打灯笼、花篮等贴在窗户纸上。这些剪纸形象各异,活灵活现,一时间给陈年老宅带来了无尽的生机。父亲一年到头,一头扎在学校里,只有春节,才能与家人真正团圆。年夜里,父母亲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语,母亲边给新衣钉纽扣、开扣眼、扎系带,边与父亲娓娓絮叨。我们兄妹带着对新年的憧憬慢慢进入梦境,一觉醒来,个个枕头边放好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
在这阴暗斑驳的寒舍,在这饱经岁月风霜的老油灯下,母亲也少不了忧伤。我兄弟姐妹挨次成长,祖母招呼不过来,而母亲天天要下地,只得在喂足奶水之后,把妹妹用被褥围坐在小屋的土炕上,跟前放把笤帚算是玩具。这一整晌,妹妹就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忽而歪倒头呼呼大睡,忽而瞪着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看着窗上的剪纸。稍大一点就难办了,待母亲下地回来,妹妹已从被圈里爬出,破烂的苇席将妹妹的小手和膝盖划了几道血口。母亲见状飞泪不止,此后在下地前,只得用两个围巾系在一起,狠心地将妹妹拴在撑被褥的板架上,任其哭醒又哭得睡着。这不是母亲铁石心肠,而实实是生活所迫啊。
四弟出生了,这下可了不得,我兄妹五人加上四个大人,全家老小九口,靠父亲每月三四十元的工资难以养家糊口。尽管母亲每天参加生产劳动,但一个女劳力所挣工分远远抵不住全家的粮款,夹着口袋到生产队分粮,常因短款交不上而被挡回来。无奈之下,母亲又一次发狠,托人联系,在四弟出世仅二十天时,将他送给了吉县后川大山里一家贫苦农民。
如果说用绳子将我们拴起来那是发狠的话,那么这次发狠无异于割去了自己的心肝!油灯下,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我和哥哥虽然上了学,但终究少不更事,在母亲的哭声中酣然入睡。漫漫长夜,母亲的枕头半截都哭湿了,只有这盏老油灯与她相伴,摇忽闪烁之中,像是倾听着弃儿痛苦的诉说。母亲两三天茶饭不沾,以致大病一场。
虽然四弟托付于人,但现有的八口人仍然难以度日,母亲只得加倍地劳作。走路中手不离活,就连抬粪时肩上抬着杆,手里还在纳鞋底。虽然她幼小时,一双脚缠了又放,早已变形,但走起路来常是小跑,干起活来更是不让须眉。村边浆砌石渠,母亲用独轮车从十余里的山脚下和男人们一道推石头。三百余斤重的车子,就连一些男人推起来也扭东歪西的,而母亲却行走如常。
母亲不仅自己拼命劳作,而且将勤劳、节俭、孝道及助人为乐的厚望,寄托在孩子们的身上。她每次做饭总要先问爷爷喜欢吃些什么,舀饭时常给我们捞光,自己喝汤,有时甚至专为自己捏几个糠菜团。她常常在油灯下为别人裁衣服,捏花馍,甚至织布。除了用自己的一举一动给我们施以良好影响外,母亲在我们耳旁念叨最多的是要数“命薄一张纸,身勤饿不死”“小娃勤,爱死人;小娃懒,挨鞭杆”“麻丝灯捻豆颗灯,三年省得结一门亲”“一顿省一口,一年省几斗”“别人吃了传名,自个吃了填坑”“好吃头,先敬老,孝顺老人,人夸好”等等。
只要有机会,母亲就带我兄弟去劳动。记得一年收麦天,骄阳似火,热浪逼人,母亲怀我三弟已有八个月,她利用中午下工的时间,从家里咬了块干馍,就挺着便便大腹,带着我和哥哥去尹村地里拾麦。一路上,无外乎又是“命薄一张纸,身勤饿不死”之类的嘱咐。哥哥已有十岁,似乎懂事了,而我一个七岁的幼童,着实耐不住夏日的炙烤,无论母亲怎么训导,就是不开窍,掏个空子就钻到柿子树下吊秋千。母亲虽然生气,但晚上回到家,在油灯下仍然摸着我的脑袋温柔地教导。还有一次,我和哥哥星期天给生产队饲养院割草,由于贪玩,到中午两人空手而归。但经验告诉我们,回家后母亲第一句先要问割了多少,实话相告,必然挨揍。于是二人捏好,哥哥谎报13斤,我谎报10斤。一进门果然如此,哥哥撒了谎,我却胆怯了,嗫嚅着说:“没割下。”这样母亲叫哥哥吃饭,让我先饿着。我又是饿又是委屈,于是放声大哭,索性将哥哥的底给端了出来。自然哥哥挨揍,我还为此受了表扬。结合诸如此类的事情,晚上母亲总要在油灯下对我们教导一番。做人的道理、生活的谚语,一讲就是一大摊,让我们受益终生。
母亲的老油灯已闲置近三十年了,而这些年来,虽然父母亲的住所几经乔迁,我兄弟也各居东西,破烂古玩卖了一茬又一茬,唯独它保存完好。我兄弟姊妹虽则没有成就什么大业,倒也个个在人生的正路上勤勤恳恳地做事,实实在在地做人,一家家过得幸福和谐,而母亲却像这老油灯,耗尽了油和一腔心血,仅剩苍老伶仃的骨架,在父亲的相扶下以蹒跚的步履丈量着人生最后的路程。
随着时代的前进,人们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在不断地发展变化,许许多多老油灯已为人们所摒弃,它的作用和价值或许已为下一代所淡漠甚至彻底忘却,而它与母亲一样不惜耗尽自身为生活、为社会、为自己、为儿女、为他人带来光与亮的精神却永存于我兄弟姊妹的心中。
我向儿孙们叮嘱:老油灯——我们的传家之宝!
侯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