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春天也很美,桃花、杏花、梨花,红红白白次第开放,杨柳的初叶光嫩鲜亮,绿得迷人。那年我16岁,在平定师范读书。三月的平定县城有个庙会,我跟同学去赶集,我要扯一块花布,兜里揣着六块三毛钱。
师范对我们真是厚爱,免书费、学费、住宿费,还免伙食费。每月按时发放饭票,早晚各一毛五,中午三毛。早上小米粥黄澄澄的,醇香醇香,口感特别好,再加上炒土豆丝,现在看来也是美味佳肴。我不理解有人为什么说吃不下,都倒掉了。我却舍不得吃,吃一半就停下了,剩下的一半中午掺了开水,差不多又够一顿了。这样中午省下的饭票就可以退换成钱,给家人买点东西。我为自己的“小算盘”暗自得意。
第一学期刚到师范,中午胖乎乎的白面馒头,我舍不得吃,节省下来悄悄攒了多半旅行包,寒假拿回去给家人尝个稀罕。因为在我们家,甚至我们村,一年也就是吃三五顿白面,白面馍馍更是少见。尽管有的已经发霉了,家人还是嚼得津津有味。母亲啃着干馍馍块,赞赏她闺女懂事知道顾家,一个劲地说好吃。但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馍馍块又干又硬,又易发霉,吃坏肚子可麻烦了,而且这样攒又怕同学笑话,不如攒钱!于是,开学刚四十多天,我已经攒了二十多顿的午餐票,合计六块三毛钱。
我不给自己买东西,我要给母亲扯一块布。从我记事起,母亲没穿过一件漂亮衣服,尽管她给人做过结婚的绣花鞋垫、送老的绣花衣服,年年要帮邻居的孩子们做过年的新衣服,但是很少给自己做衣裳。我见母亲穿过的、比较像样的衣服有两件:一件是夏天用白纱布缝的带袖的背心,新新的,把母亲白净的脸衬托得很好看,正如堂姐所说,我们姐仨的长相,没有一个比得上母亲;另一件是蓝布对门襟布衫,母亲刚刚40岁,却因普遍的贫穷过早地掩盖了美好的年华。
那天,我和好朋友在赶集的一条街上跑了个遍,货比多家,最后选定了一种的确良布料:白底上有淡紫色的兰花,在风中飘飘的,仿佛散发着兰花的芬芳,一如母亲诗意的名字“兰凤”。
一心想着用自己的第一次“收入”孝敬母亲,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凸显她身为女人本来的美丽;也想把这吸足了明媚春光的布料折叠起来送给她,让她从此享受春天一样幸福的生活;还想给母亲一个惊喜,让她的脸上绽放如花的微笑。我对自己的“小阴谋”激动得暗自心跳,正如老舍在《想北平》里写的“在我想做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事情的时候,我独自微微地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那时我小,不懂得健康问题意味着什么,我只在心里暗暗地微笑。
那一日,操场上正在进行春季运动会,忽然被狂风黄尘搅得昏天暗地,让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惶恐。是谁这时拿了一纸电报来,这轻飘飘的一纸,却像一颗沉重的炸弹,把这个春天炸得七零八落,把我的梦炸了个粉碎。同学们买了两袋罐头、麦乳精之类好吃的,让我带给母亲吃。少不更事的我,在同学们的劝说里,努力拼凑起这些碎片,以为我咬牙坚持,把梦攥在手里,不让眼泪掉下来,一切的幸福就不会溜走,毕竟“病危”,只是危重,说不定我回家后,能把厄运驱散,把我的母亲夺回来。要好的同学陪我回来,我一路无声地祈祷着,希望把祈祷筑成一圈坚不可摧的城墙,让我的母亲安然无恙地住在里头,然后,让母亲把这块花布裁剪了,做成衣服穿在身上。
急急地赶回来,院子里满是嘈杂的亲友,当门横陈的母亲,把我彻底击倒……我醒来后,掀起一角被子,摸着母亲的脚,希望把她暖热,希望血液随之流动起来,母亲站起来,让我在胸前依偎一会儿,让我触摸她的脸,让我再叫一声“娘”,让我贪婪地享受天伦之乐。书上说母亲的怀抱很温暖,可家里姊妹们多,我竟不记得母亲抱过我。
我撕心裂肺地恸哭着,我想不通,命运为什么这样无情,决绝地制造这悲,不肯让母亲享受一点女儿报恩的乐?竟不肯给我一次孝敬母亲的机会,把第一次给母亲扯的花布穿在身上,而是做了陪葬的衣物。当时我就一直在问自己,命运啊,为什么这么残酷?为什么一位母亲饱尝人间的苦,却没让她走进即将来临的春天?
一块兰花的确良布,带着女儿的爱贴在了母亲的身上、心上,母亲如果在天有知,是不是感到了女儿贴心的小小的温暖?是不是在诀别的苦涩的泪光里,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梅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