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乡土文化

二姨

  我对二姨的印象,首先是恨,后来是爱,然后是永远的怀念。因为她在我的心中,就像母亲一样。
  我八岁那年的一个秋天,母亲因病去世。出殡那天,二姨也不知嫌父亲给母亲置办的衣服被褥不好,还是想让父亲再给棺木里添置点什么,在和父亲交涉许久后父亲依然不允,二姨便拦着不让起丧。舅父虽为“人主”的头儿,也做不了二姨的主。经多方协商,天黑之后才谈妥。邻居亲友们打着麻秸秆儿的火把,父亲抱着我走在棺木前头,将母亲安葬在村对面一个山凹之中。
  村里人说我二姨真蛮,不讲道理,我也觉得二姨太狠心,让我爹受难,还让我娘出丧搭了大黑。
  我稍微大点后,二姨向我解释说:娘家太穷,我母亲的父母早亡,三个妹妹跟着哥嫂过活。在深山里的一个小山村,有一处东房三间、南房三间的半个院子。东屋北山墙紧靠土崖,山墙上开了个小门,土崖中打了窑洞。舅父舅母住窑洞,姐妹三个睡东屋南头的通间大炕。而南房则是舅父的婶子一家居住。
  一家五口,几亩不产粮的沙土地,加上舅父不是种庄稼的把式,还有点懒,地里时常缺粪土,每年粮食不够吃,野菜瓜果顶半年粮。小米稀饭中偶尔煮几粒黄豆,姐妹们都舍不得吃,吐在手里,再装在衣兜里,到野外拾柴或摘菜时再作为零食慢慢“品尝”。数九寒天,没有好鞋袜,姐妹们拾柴时脚冻得生疼,便干脆脱了破鞋破袜,互相把脚伸进对方的裤筒里取暖。
  母亲叫银花,是三姐妹中的老大。为逃个活命,十二三岁便到本村张家当了童养媳。嫂子们都是明媒正娶,自然不把这个童养媳放在眼里,全把她当作“小受苦”,一大家子的饭让她做。母亲个子小,端锅还得踩上小板凳。她未来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比他大8岁,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怎会待见这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自然也不会为她撑腰。
  正式结婚后,母亲生了个儿子,夭折了。生下我后又生了个女儿,也夭折了。从此她就卧病在床。人们说,得了痨症的女人,生孩子一换性别,就会要命。真假不知道,反正母亲在34虚岁那年就病故了。
  二姨和我说:“你娘一辈子没好活过。她走了,最后一次,我就是惹下你张家人、全村人,也要给你娘再争取些好穿戴,盖在身上也行。”说着,二姨已泣不成声。
  我这才明白了二姨的良苦用心。
  我三姨叫锁花。三姨找了两个婆家,均因年小不谙世事被撵出家门,后又嫁给邻村的李牛锁。恰逢抗日战争爆发,李牛锁当兵后,一去再无音信。三姨每日以泪洗面,加上一天三次烧火做饭,烟熏火燎,不久竟双目失明了,只好又回到大哥家。两年后病逝,年仅29岁。
  就数我二姨命大,她叫桂花。二姨从小也是童养媳,她婆母特别厉害,常把她抱起来就扔到了院子里,不让吃饱饭,还不停地给派活,受尽了虐待。丈夫姓岳,也和她没有感情,参加革命工作后,随大部队离开家乡再没返乡。二姨生性泼辣,又赶上八路军当时主张自由婚姻,八路军和群众让虐待童养媳的老婆娘戴高帽游了街,还让我二姨自由选择,嫁给了一个老实厚道的退伍军人苏良贵。从此,二姨两口子互敬互重,一生贫穷却有了家庭的温暖,直到二姨85岁寿终正寝。
  这都是后话。再说我丧母之后,二姨隔段日子就到我家,洗我和父亲的脏衣服,然后就是缝缝补补。活少,她当天就回了自己家;活多,她就住到我舅父家,第二天再接着做营生。
  二姨每次给我缝衣服上的破洞,总是泪流满面。她看到我鞋后跟磨破的两个圆洞,圆洞上有我折叠多层的纸片垫子时,更是痛哭流涕。
  我上高小,学校和二姨家隔河相望,仅一里多地。父亲便安排我在二姨家吃住,和二姨村里的小孩子一同上下学。
  高小那两年,我就像又有了母亲。
  上初中后,学校距离我家和二姨都是十华里,我便在学校吃住。有一年冬天,学校组织学生修滩造地,也是让学生“学农”。路过二姨村子时我进去看了看二姨。二姨叮嘱我,你返回来千万千万来二姨家,二姨给你带点好吃的。傍晚我如约去了二姨家,她马上给我煮饺子吃。我怕赶不上同学们,自然是狼吞虎咽,也没吃饱就要走。
  谁知二姨早就煮了一锅饺子冻在那里,就给我装了满满两衣兜。我双手按住衣兜就去追赶同学。后来二姨说,兜里饺子太满,我又跑得那么急,肯定有饺子掉在路上了。第二天一大早她从大门口一直寻找到大街上,果然拾了五六个冻成铁蛋的饺子。
  参加工作后,每逢节假日,我一定会买点礼品去看二姨,这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她或炒一大碗鸡蛋,或炒一大碗肉片,拿出一瓶酒,两个小酒盅,我喝这一盅,她就倒上那一盅,看着我吃,看着我喝,直到喝得我面红耳赤……

张基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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