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故乡是偏僻的小山村。三十几户人家悬挂在东山坡上,稠树碧影,鸟飞雀鸣。小路陡峭,崖壑纵横。从坡底踩着碎石嶙峋的小道一路向上,爬到坡腰往左一拐,便会看到石堰上有座小院,这就是我的家。
走进小院,五间土坯房坐北朝南,房门下有三层石条台阶。房屋分隔成一间厨房,一间存放粮食的仓房,中间三间是居住屋。食房里,依墙摆放着瓦罐、斗罐、牛腿瓮、四石(dan)瓮,齐排排有半圈。这些瓮罐,不是用铁丝箍着,就是用泥巴糊着,个个都有伤残。居住屋,一盘大炕占据了空间的三分之一,炕沿下是做饭的地煤火。地上,正面靠墙摆着一个竖柜,紧挨着竖柜是一张方桌。这两样物件不知传了几辈人,传到父母这里时,面凹了,缝宽了,腿细了,楔松了,摇摇晃晃不稳当了。方桌上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半身像。
有一年腊月二十四,父母亲打扫了房屋,交代给我两件事:一是擦拭毛主席像,二是把门上的旧春联刮干净。母亲挽着高高的袖管,揉着一盆刚刚用开水和起的莜面。父亲圪蹴着往地火里添柴,蒸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我把旧春联用湿布蒙上,然后站在方桌上,擦拭毛主席像,可怎么擦都不亮。还是父亲有办法,他站起身来,从面盆里揪了一块母亲揉好的莜面,递给我说,你用它擦擦看。我接过父亲手里的莜面,分成小块,在画像上轮番滚擦。很快,莜面变黑了,画像变亮了。嘿,真神!于是我仰起脸望着屋顶,心想,如果把这黑黢黢的房梁擦干净,该有多好啊!
“吱扭”一声,风门关上了,是父亲出去拿柴了。我问母亲,咱家的屋顶为啥是一抹黑,与别人家的不一样。一坨莜面在母亲手上团捏着,她仰起脸瞥了一眼,低下头时立刻变得一脸阴沉,继而是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将手中的莜面扔在案板上,摔打得啪啪作响。我很诧异,刚才母亲还说笑着,莜面是撑煞盆,饿煞人。这突然的晴转阴,吓得我都不敢再打探和追问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告诉我,这房是在原来的地基上,重新盖起来的。以前那五间房,被日本人烧啦!当时他们逃在村外,劫后回到家里,看到房屋已变成一片废墟,母亲当下瘫软在地上号啕大哭。她双手拍打着地面,喊天叫地地哭喊着这可怎么活呀!父亲失神地愣着,半晌说不出一句来。回过神时,他们才把压在废墟下的木料,一根根拖拽出来。把掩埋的物件,一件件扒拉出来。母亲说,盆瓮坛缸有的砸碎了,有的残存下来。裂了缝的,用铁丝箍住。碰破边的,用泥巴糊住,凑合着一直使用到如今。那些铺的盖的,穿的戴的,米面粮食,烧得要甚没甚了。当下就连一个讨吃要饭的碗……泪水堵住了母亲的喉咙,她说不下去了。
母亲哽咽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扫视着屋顶又对我说,重盖这五间房时,用的檩梁椽,都是烟熏火燎过的一堆残料。“你瞧这房梁,黑黢黢的且不说,还裂开一道缝。战乱年月,整天东藏西躲,没法做长久打算,只图当下有个安身之处。所以呀,一堆烧火的柴料,硬是扛起了一个家。哎!实在是难为它们了。”母亲无奈地叙述着。失去了家园,没有了生活的根基,那不堪回首的一幕,给父母的心灵蒙上了无法抹去的阴影,成为最惨痛的家庭记忆和时代记忆。
(二)
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早晨起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高兴地想,这下子麻雀可就找不到吃食了。于是起心动念,在院子里玩起了扣麻雀。我在雪地上打扫出一块地方,将一条绳拴在一节木棍上,支在箩筐下,筐下撒些小米,然后就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手里牵着绳子的另一端,只等麻雀自投箩筐。母亲看到后说:“啊呀呀!你看看!小脸儿冻得跟柿子一样,你坐在这里多冷呀!还会把麻雀吓跑了。赶紧回去脱了鞋上炕从窗户上看,等麻雀进了筐,你下地拉绳也不迟。”
木格窗下,镶着一小块玻璃,我哈着气,用肘袖蹭掉玻璃上的冰花,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等呀等呀,也不见麻雀前来啄食,便想到外面玩。我家院外的空地上有一个石碾。秋天,石碾忙的时候,两头毛驴戴着嘴套,捂着双眼,并排在碾道天天转圈。石碾闲的时候,这里就是我的小天地,石碾就成了我的大玩具。
我从炕上跳下来,来到屋外的石碾上,玩起了“榨油”。村里没有油坊,我也没见过榨油,但经常有人来换油。那个换油郎,肩挑两只油篓,一担香气,爬上村坡,喘着粗气,喊叫着:换油啦!换油啦!满坡上的人家都能听到。女人们拎着麻籽,抱着罐罐,屁股后面跟着穿开裆裤的小孩。那时候的油很金贵,换回来的油都放在小孩子够不着的地方,因此,油在我心里是个神秘的东西,我无数次想像着麻籽变成油被榨或被砸的过程。
石碾,披着厚厚的积雪,像一个雪碾。我将碾盘上的雪拢在一起,然后用石头拍砸。拍砸后的雪水,顺着石碾的石槽,滴进一只碗里。果真,榨出了我想像中的“麻油”。这碗是只破碗,有个豁口,是喂鸡用的。我擦抹了一下用它来装“麻油”。费了好半天劲,手也拍麻了,才发现碗里的麻油仅有一大口。
拍榨第二波的时候,石头换在了左手上。当左手上的石头高高举起,猛力拍下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石头没有拍在雪上,而是不偏不倚重重地拍在了正在拢雪还没来得及抽去的右手背上。一阵疼痛后,鲜红的血一下子涌了出来。从手背顺着指缝流在碾盘上。我懵了,愣愣地看了半天,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到哭喊声,父亲扔下斧头,离开柴垛,急慌慌地跑进屋里。神色惊慌的母亲,赶紧撕开被子一角,揪出一块棉絮,父亲擦了根火柴,点燃棉絮,趁着火势,迅速吹灭,快速捂在我的手背上,止住了血。
一星期后,伤口化脓了,并裂开了口子,疼得我哇哇直哭。父母亲着急了,四处打听妙药良方。这时有人给母亲支了个招说,让猫舔一舔伤口好得快。父亲赶忙去邻居家抱来一只大花猫,母亲拽住我的手,我使劲哭喊拼命挣扎着,使出浑身解数对付着恐惧。这时,母亲把脸一沉,指着那黑黢黢的房梁厉声道:“你看见房梁上的那一道裂缝没有?”我只管点头,母亲说,“那里面藏着日本鬼子。如果你不听话,小鬼子就会从那缝里跳下来,把你捆起来带走!”母亲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将双手背在身后,吓得我浑身发抖。母亲趁机将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双眼,让花猫舔了伤口。
数日后的一天,父亲让母亲给我解开包扎,说看看我的伤长成甚样了。母亲揭开包布,立刻就皱起了眉头。父亲将我的小手放在他温暖的大手里,若有所思地瞧了好半天,对母亲说,赶紧包住吧,不要受了风。母亲找来一块旧花布,刺啦一声撕成两条。一边包扎,一边低声嘟哝着:“这土办法怎么不灵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二话没说,牵出驴,备上鞍,驮着母亲和我还有希望,去往县城了。
在县城我们住在姨妈家。每隔两天,母亲就抱着我去医院治疗。从姨妈家出来,穿过一道长巷,爬上城门坡,向右拐就是医院。路上,母亲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咱们上城街,去看耍把戏。”当她往医院方向时,我就使出吃奶的劲,朝反方向推她。可怜的母亲抱着我,被我推得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面对擦肩而过的路人,母亲涨红了脸,给那些询问的人解释着……多少年过去了,那一幕,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尤其是看到女人抱着小孩去医院打针的时候。
从县城回来的那一天,走的是山路。比去时的平路近了五里地。这十五里路,除出城三里外,剩下就是七里上山五里下山的路。上山的路很窄,人与毛驴必须紧贴着路的一侧行走。另一侧就是悬崖万丈,看着让人胆战心惊!天气阴沉着,四下里被一片雾蒙蒙笼罩着。僻静的山路上,只听见“蹄踏蹄踏”毛驴丈量着回家里程的声音。
母亲搂着我骑在驴背上,与来时的心情大不一样。母亲万万没想到,这一趟进城误了13天,伤未好,钱已空。那时,母亲的心像装着一块冰。
回到家里,希望丢了,只剩下了无奈。父亲蹲在墙角抽着一袋闷烟,满脸愁云。母亲耷拉着腿坐在炕沿上,用那粗糙的手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后,困惑地陷入了沉思:常言道,小孩跌大,葫芦吊大。擦伤碰破本是家常便饭,然而让她不解的是,土办法用了,还惊天动地去了县医院,结果也白搭。这到底是怎么啦?是撞神了?还是惹仙了?她苦苦地寻思着。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生命中,处处充满了机缘与巧合。没想到这种机缘与巧合,竟然降临在我的头上。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父亲在烧暖炕,突然腾地站起来,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疾步走到竖柜前,把柜门打开了,他把头埋进竖柜圪洞里,急切地翻找着什么。不一会,拿出一个扁扁的红布包。打开布包,露出一只开口的空药袋,是用牛皮纸缝的,有半个巴掌大。这只空药袋,是八路军遗留下的。八路军离开后,这只丢弃的药袋被父亲捡到,拿回家用红布包起来,当成一件宝物珍藏起来。此时捧在父亲手里,他盯着药袋上的几行字直摇头。父亲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一个药袋,是当年满脸是血的伤员躺在担架上被抬进村里救治时用过的药袋。
张开药袋,空空如也。放在耳边摇晃,有微弱的沙沙声。母亲拿来剪刀,把袋子其余三面剪开,在铺开的一张白纸上,又弹、又敲、又磕。果然,犹如小米粒似的黄色颗粒呈现在眼前,这些小颗粒夹藏在袋子的折缝里。母亲又惊又喜,一粒一粒,就像捏金粒似的,小心翼翼地捏在手里,敷在我的伤口上,包扎好后期待奇迹。
奇迹果真出现了:一周后伤口愈合了,一个月后,结痂掉了,留下一块大大的伤疤。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长时间弄丢的笑容,又找回来了。母亲盘坐在炕头上,把我搂在怀里,前后晃悠着,嘴里念念有词:“也没招惹仙,也没得罪神。猫舔不中用,医院也无能。鱼水是缘分,来了八路军。一只小药袋,救了小孩童。好了伤疤疤,别忘八路恩。”母亲晃悠着我,不时地将散落在脸前的短发抿在耳后……
(三)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梳的是剪发头。可姐姐说,母亲原来是长辫子。自从当选了妇女代表,去县里开了三天“妇救会”就变成了剪发头。姐姐说,母亲从县里回来的那一天,她愣住了。反应过来时,哭闹起来。揪着母亲的衣角埋怨她剪了头发,不是原来的模样啦,不依不饶地非要让母亲把长辫子重新接上。
母亲的长辫子,我没有印象,但那枚“妇救会”的徽章,是长在我的记忆里了。那一枚徽章,红光闪闪,别在母亲的青布大襟袄上,耀眼夺目。我曾经纠缠着,想把徽章摘下来别在自己的胸前,可母亲说,小孩不能别。
母亲对那枚徽章十分珍惜。下地劳作,怕圪针勾挂了。下河洗衣裳,又怕掉到河里漂走了。后来干脆放在竖柜最高处,我就是踩上板凳也够不着了。母亲说,等开会的时候才戴呢!
时光飞逝,转眼间,母亲离我而去已三十年了。然而,手上的这块伤疤,却不离不弃,陪伴我走过了七十个春秋,至今仍留有痕迹。我曾经遗憾过、尴尬过。常常瞅着这丑陋的伤疤,数落自己:活该,谁让你玩得别出心裁。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成熟,我慢慢地接纳了这块伤疤。再后来,它就成了我怀旧的一个亮点。看着它,就想起了八路军,想起八路军留在故土上被老百姓传颂着的动人故事。看着它,就触摸到了我的童年。这一切,仿佛就是昨日之景,转眼已是沧海桑田。
老屋送走了父亲,又送走了母亲。这里曾经是父母亲一生最重要的地方,是养育我的摇篮。这里的每一块石头和土疙瘩,都是我成长的见证。那煤油灯、辘轳、碾盘,山坡上的野花,还有沟沟岔岔里的杏树,都记载着我童年的故事。无论空间距离多远,时间距离多久,它们就像老屋背后那片瓜豆的藤蔓,总在我的心里绵延萦绕……
曹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