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每到冬天,我都会弄些蔓菁,带到城市里慢慢地吃。朋友则一笑:喜欢吃蔓菁,说明你心态老了。其实,吃点蔓菁还真不是什么“以慰乡思”,只是喜欢它的清苦味儿。
蔓菁其状其味,皆类似人参,味道清苦中带微甜,营养价值高,常食可以和中益气。蔓菁切成小块,放入小米粥或玉米面糊糊里,熬煮有时,口感质朴,咀嚼无渣,异于俗炊,有野趣之妙。在荤腥难祛的餐饮当下,余以为堪当至味。
在家乡,深冬和早春的油菜根,称作蔓菁,土话叫“蔓qie”,也叫蔓菁疙瘩。河北称作甜疙瘩,太行山下几个县有称作菜根。
一到后半年,天冷下来,先是霜降出红薯,再是小雪之前收白菜,再是隆冬时候挖蔓菁。蔓菁不怕冻,收获最迟。就是不收,在地里也坏不了,来年可以开花结籽。
蔓菁冬食取其根,小时候家中稀饭里经常煮食。在小院饭桌上,清湛湛的米汤碗里,可以照见青瓦房的屋檐。我总是在大人的连哄带嚷下,硬着头皮吃下气味怪怪的蔓菁。也怪,幼时觉得气味怪的东西,像蔓菁、香菜、马齿、苦苣等等,及长回过味来,都甚喜食之。
“蔓菁”一词,有野性,有野趣,有草民记忆。四十年前冬闲时候,看见有人挎着筐子,在薄霜或浅雪的地里挖蔓菁——我们那儿是粮棉基地,人们还不至于把蔓菁当主食吃,何况还有产量更大的红薯呢。人们只是调剂一下冬日里腻烦的口味而已。如今蔓菁很难见到了。蔓菁没有产业化生产,也不进大棚,不说城里人,恐怕就连一些村里人,也不认识蔓菁了,蔓菁沦为小众食材。
在河北、河南和山东,产量不小的蔓菁,曾经像红薯一样被当作主食。孙犁先生是河北人,河北其俗,与比邻的山西、山东,很是相近。孙犁先生颇喜欢吃蔓菁,他在《吃菜根》一文中写道:“蔓菁的根部,家乡人也叫甜疙瘩。母亲很喜欢吃甜疙瘩,我自幼吃的机会就多了。实际上,农民是把它当作粮食看待,并非佐食材料。”
蔓菁用盐腌后晒干,是美味佐餐小菜。胡萝卜是“脆”,蔓菁是“艮”。有作家写道:拿一条蔓菁咸菜,边撕边吃,边吃边撕,佐以玉米粥,最是有味。另有食客将蔓菁切块炖粉条,切片下汤锅——用蔓菁炖菜,这个我没有领教过。还有,蔓菁叶子长到一指长时,鲜嫩青翠,揪下来和大米一起煮吃,白绿相间,味道相合,养眼、养胃、养心。
据传苏东坡贬谪黄州时,也没少吃煮蔓菁。他居南山之下,水煮蔓菁和萝卜,说是“不用鱼肉五味,有自然之甘”。坡翁还说蔓菁“甘于五味”,甘于五味,大约是味道在五味之上,有野趣之妙吧。林语堂《苏东坡传》记载,坡翁在惠州时,曾用白菜、荠菜、蔓菁、萝卜和粳米等不加调料做成羹。苏东坡对此“坡羹”很是得意,后来还为此写过一首诗。
坡翁平生三州,极尽辗转。我在想,他做“坡羹”,用蔓菁和萝卜熬粥,弄得碎碎的,不嫌费事啊。不过,想必东坡大人那时已经不是太忙,至少是“心闲”,可以有空儿细细地切剁蔓菁,也可以“竹杖芒鞋轻胜马”。坡翁高人,他仕途失意之际,竟也可以是人生放达之时。
“空忆庐山风雨夜,自炊小灶煮蔓菁。”这是陆放翁的诗,可见他同样也喜食蔓菁。有人依苏诗和陆诗,判断出蔓菁是宋朝到的南方。其实在北方,蔓菁要出现得更早。《诗经·邶风·谷风》:“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其中的“葑”,指的就是蔓菁,要吃其“下体”,即根部。蔓菁不同于萝卜,全身都在土壤中,周身生长着众多的须根,极像人参。根须多,出蔓菁的时候,是不能像拔萝卜那样用手拔的。得用铁锨挖,用镢头刨。
翌年春天,蔓菁开始生长菜薹。别的菜不凑手的话,到地头拽上一把,或焯水椒盐油泼,或揪在米汤里,都别有风味。
蔓菁有益无损,与世有功,据说榨的汁是保健饮料,有治疗咳嗽的功效。这个不知真假。但“蔓菁小米粥”却是我等从小实践过的。
晋南平原,春三月底,大地上缀点着一片片蔓菁的黄花,清香沁人,一望无际。这时候阳气快速上升,菜花黄,蝴蝶白,蜂乱舞,大地明快,一片蓬勃。
一向矜持的春天,就这样被打开了。世界很快美得肆意而可爱。
王胜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