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与老段通电话,起因于获赠写他的书《守望大寨六十年》,叙一起经历的时光越走越远,说共同的故旧越来越少,彼此便叹惋感慨。
手机才了话头,往事又上心头。
老段即段存章,人民日报名记者。他长我四岁,是良师,是益友,我叫他老段,他唤我令贤,亲切得很。
而相识,竟是先闻其名,后见其人。
1967年冬天,段存章作为山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常驻大寨时,这个80多户的小山村正纷纷扬扬下着雪。雪落无声,他的行止,并未引发丝毫响动。
几个月后,人民日报刊登重要文章《不是要做官而是要革命》,在全国反响很大。那天,县小报“老总”李锦荣手拿报纸,忽颠着,“昔阳的大事,大报先登了,我们马后炮了!”
那时,大寨走红,昔阳出新闻。
我赶忙拿过这张1968年10月13日的报纸仔细阅读,短短五千余字,将“陈永贵当官不像官,还是庄稼人的老样子”叙述得具体生动。新闻眼抓得好,共产党人时刻保持与人民群众血肉联系的时代主题,准确适时。文字也朴实无华,就像春天黄土地的禾苗,葱绿鲜活。看作者,人民日报通讯员。便问,“这是谁?”
“听说是省电台记者段存章。”李锦荣说,“赶快排版,全文照转。”
之后,我开始关注老段的写作,居然发现仅1968年,他在《人民日报》一二版显著位置发稿11篇。大寨的重要报道,大多出自他的手笔。
一个机会,我在大寨接待站住宿的人群中远距离观察老段:高高的个头,壮实的身板,圆而大的脸盘,穿一件不甚时髦的中山衣,怎么看都像个乡下人,纯朴,憨厚,踏实,与那些衣冠楚楚、咬文嚼字的文人不同。
后来接触多了,才发现这是个见解独到、才华横溢、肯吃苦、很勤奋的文化人,一个平易近人、事事都是楷模的邻家大哥。一口左权普通话慢声细语,一副喜人长相诚实大方,一派谋事成事样认真专一。而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为一件事——写稿。
他是走出农村而离不开农民遗传的城里人,他是走进城市却未沾染小市民习气的乡下人。他更是为写作而生,为新闻而活的人。
1956年,18岁的农家子弟段存章来到供销社当业务员。天生爱阅读,爱写作,收购销售、柜台账本拴不住那颗向往外面世界的心,“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便于业余时间写稿投稿,将一个年轻人的见识、心愿传达给山外,乐此不疲。
1963年,段存章如愿被招聘到山西人民广播电台当记者。四年后,已升任可以审稿签字的职务。“但是我不满足于这个,总想去基层记者站当记者。”他后来说。
“1964年,是我第一次去大寨,给河北广播电台写一篇稿,在那儿住了7天。长时间驻基层是1967年冬天,在大寨成了《人民日报》的写稿人。”他给《人民日报》投稿,多次被采用,包括许多重量级稿件。
1974年,《人民日报》成立记者部,接着举办工农兵通讯员学习班,从中物色记者人选。有着大寨经历和记者经历的段存章被推荐学习,学习班结束后留下来,成为《人民日报》记者。
从基层供销社业务员到新闻记者,老段走了7年;从《人民日报》通讯员,到《人民日报》记者,老段又走了7年;从正式调入《人民日报》,到成为高级记者,直至退休,老段任职中国最高新闻单位24年。
这是人生的大飞跃。融于生活、体验生活、表现生活,有志者事竟成。脚踏大地、专心致志、舍身忘己,苦心人天不负。
而写作功夫在文字之外。
老段曾于1972年辞掉电台记者调到昔阳县,先任大寨公社干部,后调任昔阳县调研室主任。
有机缘与老段面对面交流,肩并肩工作,才知道他的故乡在左权县,一个太行山深处重峦叠嶂间的所在。抗日战争时期,左权曾是晋冀豫根据地首府、八路军总部、129师驻地。1938年出生的老段,襁褓里始听枪炮声响,童年时遍闻硝烟味浓。也才知道他出身于贫苦农家,自小在山坡圪梁摸爬滚打,还在地里干过三年农活,惯看乡村的袅袅炊烟,常听春种秋收的吆喝。时代风雨激荡,却刮不断老家门前老槐树的根。
那年冬天,机关干部在南河滩垫地,以单位包干,按人头定任务。垫地要求一平车土一平车土紧挨,密密麻麻,二尺来厚,土从三里外的纱帽圪台取。调研室仅四个人,两辆平车。老段带领我们,一起刨土、铲土、装车,而后他和刘成籽分别驾辕,我与另一同志在后面推。数九寒天,土硬如铁。适逢大雪纷飞,沿途如沼泽难行。老段胖乎乎的脸颊布满汗水搅土的一道道壕沟,浓密的头发结着一层层冰凌,裤子上半腿子泥巴。看他那双腿岔开,吭哧吭哧用力刨土的样子,看他那弯腰似弓,与地面几乎平行的拉车的样子,谁能想到这是那个能写高质量稿件、县内外赫赫有名的文化人!
那次县里组织调研,老段在西大街,我在河西。那天我去看他,在北头街住的农家院里,他正与房东唠嗑。接着进来几个人,他叫着一个个名字,招呼坐下。我惊讶,这才几天时间呀,竟然能同乡亲这样熟悉!我问他是怎么开展工作的?他说,吃派饭叨舌,找人聊天,都是调研。看得出,他在以平等身份与人交往,他就是群众中间的一员。
老段调走后,由我接替大寨的文字工作。当时来大寨的中央级、省级新闻记者甚多,或临时采访,或常驻报道。而出于维持正常生产、生活秩序的考虑,记者不允许进村,也不准随便与大寨人接触。连我除有事可直接找党支部书记郭凤莲,其他也概莫能外。于是就羡慕老段能与大寨人一起劳动,到各家随便串门,写起稿子来得心应手。
然而,当时有谁知道,老段在这方面下了实打实的功夫!
刚开始,老段也遇到同样尴尬,住在接待站40多天,进不去村。“这种情况下,我就动脑筋,想怎么办。有一天忽然想到,大寨后面挨着山,可能有进村的路。于是摸着石头,找到一条小路。看见贾进财在前头走,便跟在他后面慢慢进了工地。我没跟他说话,就帮助那儿的人搬个石头啊,铲铲土啊,干了一阵也没人赶我走。后来休息的时候,贾进财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我就跟过去坐下。老贾这个人是很随和的,他问,哎,你是哪儿人?我说左权的。哪个村子的?多大?我说了一下。他又问,你来了多久?怎么没有见过你?我跟他说,来了一个多月,想劳动不能劳动。这后来,他们就不赶我走了。可能感觉我劳动还可以。后来我就每天抽半天时间在地里劳动。这样一劳动就认识人了,以后我就慢慢扩大劳动阵地,修堤什么的都参加了。我用自己的努力融入到村民中去了。后来熟悉到我能去参加各种现场会,谁家里也能去了……”老段后来这样回忆。
老段曾跟贾进财抬过大石头,跟牛国栋深刨土地,跟贾承让挖坑浇水种玉茭,跟梁便良引水浇谷地……劳动的脚印留在大寨的七沟八梁。他的采访,是在劳动中间心有所得,日常时间材料积累,人生积淀灵犀贯通。他的写稿,是平时积累的灵光闪现,关键时刻的厚积薄发。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老段脚踏实地践行古人开辟的创作道路。人们不难从他由微不足道的小事发掘宏大主题,看到他学养的深厚功底;从文章充溢着生动的民间故事,得见他作风的扎实功夫;从简洁活泼且饱含乡土味的段氏叙述语言,领略他创作的不凡功力。
从黄土地出发,老段一路行走,一路思考,一路写作,眼界不断扩展,思想不断丰富,“三观”不断成熟,终于走上人生巅峰,事业辉煌。
黄土地魅力足矣——它是母亲,以单薄身躯,丰硕乳汁,哺育儿女长大,又亲手送他们出乡关,上征程;它是根脉,以亲情磁力,基因坚挺,吸引得游子走再远,视线离不开,飞再高,风筝线断不开;它是源泉,以悠远时空,深厚积淀,足以供远行人回望,关注,叙述,传承,永不枯竭。
生长好庄稼的黄土地,也生产好文章!
不由想起著名诗人艾青的名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而今,我们这群黄土地的儿子,已然青葱变白发。感恩黄土地,她好,我们就好。
孔令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