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年过去了，第一天当老师的情景，悠悠于心，终难忘怀。
　　1973年3月19日，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早饭后，18岁的我推上借来的自行车，车上捆着妈妈精心为我缝制的新被褥，这也是我第一次拥有属于我一个人的新被褥，告别父母，离开家乡，披着灿烂的阳光，独自走向一条大山沟——安窑底村。
　　受贫穷的束缚，我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念过书的人。我是第一个九年制学校毕业，又第一个以优异成绩考上民办教师，在贫穷的家谱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告别农耕苦作，开始一种非苦力生存方式，全家的欣喜，自然不言而喻。
　　时近正午，安窑底村出现在我面前，穿过村口土楼阁门洞，沿斜挂村边的青石小径而上，向左一拐，便是校门。学校正在放学，排队的学生“刷”地把目光一起对准了我，我心扑扑直跳，脸有点发烧。身穿海蓝色学生服，系着疙瘩扣儿的我，在全校师生的目光中走过，走进我工作、生活了很多年的小屋。
　　第一堂课，我用普通话朗读了一篇报纸上的文章《时间篇》。孩子们大概第一次听“活着的”普通话，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一位调皮的女孩还偷偷地向另一个女生吐舌头。一堂课下来，同学们都觉得我了不起，而我也赢得了一个“小喇叭”的雅号，因为山里人只在喇叭里听到过普通话的声音。
　　很快，村上人和孩子们都亲切地称我“小刘老师”，因为还有一位比我年长许多的大刘老师。由于爱说（朗诵）爱唱（音乐）爱玩（打乒乓球），学生们格外喜欢我。西教室院是大队办公室，住着一位叫易汝楫的湖南知青，他很有文化，书很多，戴一副黑边宽框眼镜，常和我打乒乓球，远远捞球的样子很滑稽。我看了他很多书，交谈中获取不少知识。时空观就是从他谈吐中知道的。
　　我带六年级（初一），数理化、音体美，全包，当然语文是我的强项。学生与我不差上下，一个长得很美的女生只比我小一岁。山里的孩子纯朴可爱，勤劳吃苦，放学回家，家务农活样样干。我第一次洗衣服就被女生抢了去，从此，我再没洗过自己的衣服，一到星期天，女学生就来帮我洗。天性幼稚的我，不懂得装样子，装深沉，或者起码摆出一种“老师”的严肃，而是走在哪里唱在哪里，高声朗诵着高尔基的《海燕》。下地的村民们都驻足看我，觉得新鲜又奇怪，我却看不见他们，只一个劲地“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大海上高傲地飞翔……”我给小村带来了活力，现在想想，这不是一种文明气息吗？
　　月色溶溶，我在操场的大石头上拉二胡，乐声柔柔地飘在夜空，像梦一般。月婆婆的目光很慈祥，盈盈地照着我，照着我陶醉的样子。
　　我很少回家，回家也从不误课。有一次为赶上课，我一口气跑了近13公里，走进教室时浑身都湿透了。星期天和学生们在刚翻过的土地上栽跟头，企图学会“倒折功”，满身满脸全是土。我还带学生练芭蕾，用脚尖走路，一位叫建红的小同学，走得还真好，只是常被大人骂，因为他磨破了好几双鞋。我爱家访，每个礼拜换一个山头，班上的孩子们全散落在偏僻的山窝里，山庄窝铺保持着古朴的风情。有一次家访还和学生采了一次韭菜花，很浪漫，后来我把这次浪漫写在了我的《开花调》集子里。
　　安窑底村在太行山深处，山大沟深，十年九旱，学校吃水得到二里深的一条大沟里取。带着村委发给的“学校优先”的硬纸片，有此“皇牌”，便可优先取水。后来作家郑义在这里发现了《老井》小说题材，头号人物的原型，居然和比我仅小一岁的那位美丽女生同名同姓。
　　给学校做饭的老汉是一位老革命，腿一瘸一拐的，打仗负的伤。他从不居功自傲，常给我讲抗战故事。生活也很简单：汤面捞饭，捞饭汤面。可那时的饭，现在想起来还很香。偶尔也来点神秘“美餐”，供销社老李带着或粉条或鸡蛋，趁夜色悄悄地来学校不是炒粉条就是炒鸡蛋，记得借着烧火的光亮我还看小说。那时没有酒，就是这炒粉条和炒鸡蛋，绝对是那个时代的“奢侈美味”。香啊！现在想想，也算得上是一种特别的尊师重教吧。
　　天冷了，上山打柴，在茂密的山林里，除了“坎坎伐檀”声，就是我站在树上高亢的歌声。学校有一块学农田，在那里我可没少掉汗水。那年正是毛主席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发表十周年，我带着学生全村做好事，跑校生在村上做了好事还不说，当无名英雄。
　　校院外的墙上有块黑板，上面全是我花样翻新的“杰作”，吸引着学生，也吸引着村上人。公社来检查学校，程林年老师说：“这里歌声最嘹亮。”可不，全校音乐我全包，预备钟声一响歌声起，一年我教了五六十首歌。
　　那年“八一”，附近的小学在一块比赛节目。我站在高高的指挥台上，操练着我训练出来的49人方阵。49个学生手端木枪，随着我的口令，左托右挡练刺杀。表演完毕，踏着铿锵的步伐，唱着“八亿人民八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的歌下场。掌声骤起，刺杀方阵获第一名。后来我调动了五所学校，却再没指挥过那样的场面。
　　山村文化生活很单调，偶尔会有电影队过来演场电影。一位说书的独臂老人倒常来。一桌一壶一张嘴，都是古书，连小孩儿也听得半夜不睡。邻村放电影，和学生们走五六里夜路也要去看。在那梨花飘香的树下，我看到了《红灯记》，在那金风送爽的秋夜里，翻过山岭，我看到了《卖花姑娘》……
　　爱的故事悄然发生，又悄然隐去。那位小我一岁的漂亮姑娘深深爱上了我，我何尝不喜欢她呢？我白天装出严肃的样子，晚上却苦相思。我没少用教鞭棍打她，她胳膊都黑青了，还说不疼。
　　还有一位姑娘徒步来看我，夜里我没敢和人家见面，第二天我指挥早操，她站在邻居家房顶偷偷看我。我知道她是专程来看我的，为了不伤她心，我在她返回的路上等她。正是深秋，路边茂密的庄稼掩饰着我的心跳。她终于出现了，一身鲜艳的红衣服，我装着在跑步锻炼身体，迎了上去。
　　“回呀？”
　　“嗯！”
　　目光碰触的羞涩只有天知道。擦肩而过，我回头看她，她也扭头看我。她的心，深深感动了我。
　　……
　　一年后，我离开了小村，全校学生送我到村口。挥挥手，告别洒满我青春热汗的小村，再见了，好友黑喜、阳升、毛三，再见了，这里的365个日夜。我走了，走在我脚下的路上。我带走了小村的风情，带走了我留下的幽幽心事……

刘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