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初,五岁的我随养母从城市回到晋东南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它的名字比芝麻还小,叫芝麻角村。
临启程时,住在城里的一位我叫她“老姨”的亲戚,来给我们送行。她拉着养母的手说:“芝麻角村可苦嚼了(方言:生活很苦),我真替你娘俩发愁呀!”养母让她说得哭成了泪人。
可是回到芝麻角村后,我的伤心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看啥都新鲜,瞅啥都好玩。特别是住了几年之后,越觉得亲戚老姨说得也没那么对。因为,我已经深深爱上了芝麻角村。
(一)
夜晚,芝麻角村没有电灯,我早早地钻进被窝,吹灭豆点儿大的煤油灯,透过窗玻璃,看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有月亮的时候,屋里亮堂堂的,养母凑着月光纳鞋底。每逢元宵节、端午节、中秋节等重要节日,芝麻角村的家家户户都忙着用白棉线搓油灯捻儿。用土豆雕刻出成百个油灯碗,顺着石头坡把它们摆放好。天一黑,大人们挨个点着油灯碗,远远看去像天上的银河,比城里的霓虹灯还壮观。村里的能巧人提前做好孔明灯,几个年轻小伙子点起孔明灯,把它们抬得高高的,顺势放飞,好几个沿着山沟飘得很远,一群婆姨媳妇闺女们欢呼雀跃地目送着。有的十分虔诚地许愿,希望上天带给他们好运。每到这时便是全村人最激动和开心的时刻。
芝麻角的路十分崎岖,蜿蜒曲折,像条大黄蛇。天晴走,还没什么;雨天走,黄泥巴把鞋嵌进去;雪天结冰走,更是举步维艰。上坡时,让人气喘如牛;下坡时,让人提心吊胆。可我偏偏喜欢这羊肠小道。春天,我追着蝴蝶,采着野花;夏天,我一把拽下几穗路边的嫩小麦,搓一搓,吹走麦皮,把麦粒放在嘴里嚼出口水,香得醉人;秋天,我举着木杆打小道边上的大枣、酸枣;冬天,下雪了,我在羊肠小道上溜冰。
芝麻角村靠天吃饭,大都种的是豆子、玉米、高粱等耐旱作物,麦子产量低,遇上旱年收成更不好,自然吃的是粗茶淡饭。可我却很想吃二大娘家的豆面南瓜和子饭,想喝养母熬的甜菜汤,还馋黄细土炒的“炒子条”,春天的槐花“拨烂子”,秋天的地皮菜玉米面包子,还有秋天的嫩玉茭。我还喜欢冬天挤在奶奶的热炕头上,吃烤土豆和红薯。烤软的土豆一掰两半儿,蘸上葱丝辣椒,那叫一个香啊!炕火烤的红薯,隔着几间房都能闻到香味。坐在炕上和奶奶趁热吃着红薯,拉着家常,可美了。
芝麻角村吃水困难,水窖里攒下的那一点点雨水金贵得很,除了做饭,不可随便洗涮,谁家水窖的水攒得多,谁就是村里的“富贵人”。我最喜欢做的事是天阴要下雨时,用笤帚把院子扫干净,趴在窗子后面,盼着雨快点下。雨下来了,我会把家里能盛水的器皿都摆到屋檐下,一趟一趟地往家里水缸里倒,常常把自己淋得像个落汤鸡,但看到雨水顺着干净的地面流到水窖里的那一刻,心里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每当这时,我和养母会把家里攒的脏衣服通通放进脸盆里洗个痛快。有时候,我和小伙伴儿们把雨水接下来,澄清后,用小碗儿比赛着喝,看谁喝得多。遇上连阴雨,我们就蹲在屋檐下数地上雨水溅起的泡泡,看谁数得多,甚是有趣。
芝麻角村虽是黄土圪梁,但我天天亲近它,便觉得哪儿都是美的,绿绿的小草,黄黄的谷穗、玉米,红红的高粱、大枣,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彩,我都喜欢。特别是爷爷屋后的那棵大大的老槐树。三个小朋友手拉手都绕不住它,童年的我们把这棵老槐树当成了宝贝。春天,我们爬上它的头顶,大把地捋着槐花,爷爷说槐花可以吃,我们便嚼着,甜甜的,香香的,馋得树下的小伙伴直喊:“假小子,快给我们拽下几串来。”瞧着他们猴急的样子,我在树上得意洋洋。那时的老槐树像慈祥的老奶奶,她不计较顽童们的无礼,总是颤颤巍巍地点着头,任凭我们这些熊孩子在她身上尽情地攀爬玩耍。夏天,大人小孩儿都会在老槐树下乘凉聊天。午间,壮汉们端着堆成山一样的饭碗,圪蹴在树下的石台上,边吃边拉话,好像是自发组成的快餐宴会。有的人吃罢饭,把碗往石台上一搁,倒头睡了,任凭娃们吵吵,只管自己鼾声大作。晚间,号称是“秀才”的二大爷摇着一把凉扇,给缠在身边的娃们讲神话故事。老槐树就是芝麻角最美的风景,也是我们这帮土娃们魂牵梦绕、流连忘返的乐园。
(二)
芝麻角村的土娃们大都像城里亲戚说的那样“野得很”。我和他们待了几年,也成了野孩子,而且还和他们处得很铁,尤其是沟底四爷爷家的孙子林锁哥对我很好。我刚回村时,中午不想睡觉,总偷着跑出去玩,常常被养母揪回来一顿教训。后来,林锁哥给我编了一个“知了”笼子,说也怪了,我竟然每日中午听着“知了”声声叫着,睡得很是香甜。因为我每天和一群孩子在山里疯,原来白净净的脸晒得黑黝黝的。养母常常心疼得大呼:“真要命!脸黑成这样,将来难找婆家呀!”这话让林锁哥听到了说:“没事,我娶她!”结果狠狠地挨了养母一笤帚,我瞧着直乐,像个傻丫头。林锁哥的爷爷看护着一片果园,果子快熟时,我们偷着往果园跑。林锁哥的爷爷忠于职守。一见到我们这些娃立刻瞪圆眼睛,像个门神,还真有些吓人。不过林锁哥要是来了,他爷爷便笑得像朵花,摸着林锁哥的头:“俺娃想吃啥?爷给你摘。”林锁哥回头问我:“你想吃啥?”我望着他爷爷,不敢吭声。林锁哥就替我说:“啥都想吃。”他爷爷给他各样摘几个,林锁哥脱下小褂,把袖子扎住,装了满满两袖袋。一出果园,小伙伴们一哄而上,抢着要吃。林锁哥一声大吼:“别抢!”大伙儿都不敢动了,林锁哥每样挑了最大的给我,我撑起小衣襟接着。小毛不乐意了:“凭啥她是最大的?”“凭啥?凭她是俺好妹子,你算老几?”林锁哥的这句话着实让我感动了好久。
芝麻角秋天的打谷场,简直是我们乐不思蜀的快活地。我们喜欢钻在谷垛和玉茭秆垛里玩捉迷藏。林锁哥让我藏在小伙伴们找不到的好地方,可我总是沉不住气,人家还没找到我,我自己就弄出响动,暴露了。为此,林锁哥很生气。一次,他竟掐着我的脸说:“傻丫头,真笨!白给你找这么好的地方藏了!”我便大哭起来,吓得他直哄我:“别哭了,下次我和你一道藏。”果真,和林锁哥一起藏,小伙伴们找得好费劲。我和林锁哥藏在一垛玉茭秆子里,玉茭秆上面放了一堆拉石碾用的套绳,伪装得很巧,谁也没发现。从玉茭秆缝隙射进的光线里,我看到他满脸灰土,一头玉茭秆皮皮,不由得笑出了声。
芝麻角村冬天很冷,但家家的炕头热得烫人。婆姨闺女们盘腿坐在炕上,剪窗花,纳鞋底唠家常。和我最要好的青梅姐是有名的巧手,什么样的花儿都会绣,绣得比真的还好看。人也长得俊,粉嘟嘟的脸,眉毛像画的柳叶一样,圆圆的杏核眼水灵灵的,嘴唇像抹了胭脂,一笑两个小酒窝。她家孩子多,父母把她给了她的叔叔家,可惜叔叔得病早早走了,她婶婶把只有十四岁的她许配了人家。她坐在我旁边,绣着一对鸳鸯,她问我:“听说城里女娃不做针线是真的吗?”我说:“嗯,城里的女孩子要上学,大人没让她们做这些。”她叹了口气:“那多好啊!我就没这个福气,在村里连书也不让念,我婶儿已经把我许配人家了。”“啊?”我惊讶地问她:“许配给谁了?”青梅红着脸说:“听我婶娘说是林锁。”我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了一下:“什么?林锁?”我差点喊出了声。青梅见我吃惊的样子问:“你咋啦?”我赶忙摇头:“没啥。”青梅说了句:“鬼丫头。”又低头绣起花儿来。
我可坐不住了,说不上是啥滋味,总觉得心里酸酸的,堵得慌。我借故出去,跑到山圪梁上,望着沟底林锁家的房顶发着呆,心里莫名地好想哭:说话不算数的林锁哥,你说你要娶我,却又和青梅定亲!我说不想嫁你,你就真信了?傻瓜!我一边想,一边怨,一边踢土坡上的石子。“你又在发啥疯呢?”身后是林锁哥的声音,我一转身刚想冲他发火,他抢先说:“你大冷天站在这风圪梁梁上,不怕冷呀?”“冻死不用你管!”“咋啦?”林锁哥问,“这要问你,你说实话,什么时候定了娃娃亲?”我这一问,林锁哥不吭声了,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我急了,过去推了他一把:“说呀!”他头也不抬,扔了一句:“小丫头,你懂个啥?”我急眼了:“我不懂,你说要娶我的,又反悔,呜……”说着,我哭了起来。林锁哥一脸严肃地说:“俺想娶你,可俺不配。”“坏蛋!”我狠狠地甩了一句,扭头就跑。他没有追,但我听到他说的那句:“你迟早是要离开芝麻角的!”
(三)
那天之后,我躲着林锁哥,不敢见他。转眼快到年根,二大爷腰腿疼,不能牵着毛驴到集上置办年货。他让二大娘去,二大娘就勾留我去。一是帮她拎东西,二是帮她算算账。我和二大娘走了五里山路,出了山就到了河滩镇集市。二大娘忙着看年货,没空管我。我看到卖棉花糖的,站住瞅了一阵儿。可二大娘看好年货,想让我帮她拿,转身找不到我,喊了几声,见我没应,她又怕货丢了,就在原地等。正巧她见有本村的熟人牵头驴在集市上买年货。她把货搭上人家的毛驴上,跟着人家就走了,把我给忘了。
我找不着二大娘,在集市上转了半天,眼看集市上人越来越少。于是,我顺着来路往回走,天越来越黑,我又冷又饿,浑身直打哆嗦。河滩路石头多,磕磕绊绊的,进山的羊肠小道更是吓人。看着前后没个人影,山里风呼呼的,我害怕了,腿也不听使唤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害怕得竟忘了哭。这个时候我多希望有个人和我同行走,哪怕是只狗狗也行。这时,我想起了林锁哥,他要能来接我多好。没和他生气之前,有一次,我拔水时,辘轳把手弄伤了,他见了很是心疼,隔三岔五来帮我打水,像亲哥哥一样待我好。
突然,我看到前面有个黑乎乎的影子,想起老人们说这山里有狼,晚上出来专吃小孩子,我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脚下一软,摔倒了,疼得我都不敢大声哭,怕把狼给招来。我用手捂着嘴,小声抽泣着。“傻丫头,可算碰到你了。”我抬头一看,见是林锁哥,顾不得脚疼,赶紧爬起来,拐着腿想走,又疼得坐下。林锁哥紧走两步来到我跟前,蹲下来想扶我,我也顾不得其他,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林锁哥什么也没说,他用衣襟擦了擦我的泪水,转身把我背在背上。平时,我绝不会让他背我,可此时,我顺从地让他背起了我,他的背好温暖,好安全。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林锁哥在我身边,我什么也不怕了。
走了一段路,我要林锁哥放我下来歇歇,他说:“还是我背你走得快些,早点儿回去,你娘就不会着急了。”“林锁哥,你怎么会来接我呢?”我问他。他说:“二大娘说她急着把年货搭在咱村二狗的毛驴上,忙活着就回家了,把你忘了。二大爷见她没带你回去,扯着嗓子吼她‘成天忘这忘那,娃这么大个活人你也能忘了?这娃要是有个好歹,我和你没完,还不快回去找?’二大娘急火火地往村外跑,碰上了我。”我在林锁哥的背上悄悄地哭了。
我没有兄弟姐妹,养母身体不好,平日里没什么人关心我们的冷暖,乡亲们对我不错,可我毕竟不是他们的孩子,弄丢我也不奇怪。可林锁哥他又不是我的亲人,却从我一回村,就怜我,疼我,关心我,帮衬我,我从心里感激他。此时的我傻傻地想:我不是城里娃多好,我要和他同年仿岁多好,那样也许我会和林锁哥定亲,能做她的婆姨,一定很有福气。我有些羡慕青梅姐了。
林锁哥感觉到我在哭,轻声地说:“傻丫头,别哭了,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和青梅定亲,可我知道我再稀罕你,你也不会嫁给我。我这样说,你也许不懂,可你哥我懂。我听你娘说,用不了多久,你要和她回城瞧病了。你爹已办好了回城的手续,哥这是最后一次陪你了,哥是真的舍不得你走,哥说这些你信不?”“嗯!”我点点头,“回到城里,别到处乱跑,别再把自己弄丢了。”听了林锁哥的这句嘱咐,我刚止住的泪水,又倾盆而下。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好想这条路永远走不完。
我和养母回城的那天,林锁哥没来送我。养母坐着胖叔的灰毛驴,我跟在驴子后边走,出了芝麻角村,我看见站在山梁梁上的林锁哥,他穿着羊皮袄,头上挽着白羊肚手巾,瘦瘦的、高高的身影,在我眼前越来越模糊,我无声地泪流满面。有人这样说过:离别不是忘记,而是更深的惦念。我在心里说:“芝麻角村啊!我今天和你的告别,将是我这一生都铭心刻骨眷恋你的开始!”
霍香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