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是一位既严肃又可亲的长者。他很少逗小孩子们玩儿,儿孙们大都有点儿怕他。就连最得爷爷宠爱的堂哥,见了他也不敢放肆。
爷爷常对儿孙们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管你们吃,管你们穿,不惯你们不听长辈的话,谁要敢在外面给霍家丢人,我定饶不了他!”
爷爷一生勤劳,庄稼地里的活儿他样样在行,八十多岁了,还照样下地干活。他每天起得很早,洒扫庭除,清理院落,切草喂牛,忙个不停。爷爷给我们几个孙子孙女捆扎了几把小笤帚,早早把我们吆喝起来,跟在他身后干活儿,不仅扫自家的院子,还让我们扫街门外的道路。有看到我们干活的人就会夸上一句:“霍爷,你的孙子们可真听话呀!”这时爷爷会露出得意的表情,把腰板儿再挺挺,很少有笑容的爷爷也会呵呵地笑着,眉毛都飞起来了。爷爷最喜欢一大家子在一起过,谁要是提出分家,他准生气。好在爷爷是个虽然有威严但又通情达理的人,无论是兄弟还是妯娌,都不敢造次,一直和平共处。
我的奶奶是一位慈祥平和的人。上世纪60年代初,我随着养母回乡,已是记事的年龄,第一眼看见奶奶,便觉得可亲可爱,奶奶让我坐她怀里,我照做了,任由奶奶搂着抱着,温暖极了。
奶奶生了六个娃,五男一女。大伯忠厚老实,起先在家里干农活儿,因为大伯公道正派,爷爷奶奶就让他当家,人们都叫他“大掌柜的”,全家人都信服他。后来大伯参军回来,在银行上班儿,还是个分行副行长。因为大娘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孩子,所以收养了我。
二伯脾气急躁,每天干活儿回来就想端碗吃饭,只要媳妇没做好饭,他就摔东西发飙。不过,只要是爷爷在屋里,二伯还是不敢明发火,二伯全家就怕爷爷一人。
我的生父排行老三,九岁就外出扛长工、打短工,后来跟着游击队闹革命,从儿童团长到民兵营长,他参加过解放太原的战斗,当过祁县五区的区长,后来跟着部队南下长沙,成了师级干部。
四叔和我父亲最亲,闹着要跟着父亲南下,在过江时牺牲了。政府来人给家门儿上挂“光荣烈属”牌子时,奶奶捧着四叔的军装哭得晕倒了。
五叔从小爱学习,跟着村里的私塾老先生认了许多字儿,常给村里人写对联儿,帮着不识字的人写家书,读信件,可招人待见呢。
我只有一个姑姑,15岁嫁人了,正赶上日本鬼子在关家垴扫荡,她躲在山洞里没粮食了,想到外面找点儿野菜,被日本鬼子发现杀害了。
一次,大伯去镇上赶集,买回一些麻糖,全交给了爷爷。爷爷就给孙子每人三颗,孙女儿每人一颗。孙女们不干了,哭着就跟爷爷闹腾,爷爷只是捻着胡子乐,根本不听。为此,有好一阵子,我怨爷爷,怨他偏心,得不到爷爷的优待。但爷爷却根本不理会我们的心情。有一次,爷爷累了,让我给他捶捶背,我赌气说不给他捶,他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说:“俺孩还记仇呀?爷爷让男娃们多吃点儿,好让孩儿们下地干活有劲儿呀,要不咱家的地谁种谁收呀?”听了爷爷的话,我好像觉得有点儿道理。因为十二岁的堂哥能挑两箩筐玉米呢。从那以后,我虽然很馋那些赶集带回来的“好东西”。但我不太恨爷爷给男孩子分得多了,有时还会把爷爷给我的那份儿,悄悄地留给堂哥吃。
(二)
爷爷在地里干活时,常常忘了回家吃饭,奶奶就在家做好饭,有时会让儿孙们给爷爷送到地里,别人没空时,奶奶就会让我去送,我就提着奶奶给我备好的黑瓦罐,里面盛着“谷面疙瘩”,瓦罐盖子反着盖,上面可以放上老咸菜。我将饭送到地里,爷爷才会停下手头的活儿,坐在土坎上,盛出饭,长出一口气,大口吃起来。我一向不喜欢吃这种连谷子皮一起磨出的面做成的“煮疙瘩”,可看着爷爷吃得那么香,我也流口水了。爷爷见我在舔舌头,就说:“俺孩也吃点儿吧!”我就让爷爷喂给我吃,不知为什么,和爷爷一起吃这粗面疙瘩,感觉是那么的香甜,幸福感满满的。
奶奶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好人。谁家媳妇生孩子,谁家闺女出嫁,谁家婆媳吵架,谁家妯娌闹意见,总是要让奶奶去帮忙劝解。奶奶也乐颠颠地愿意前往。为这,我还问过妈妈:“为啥他们家的事儿总要让奶奶去管呢?”妈妈说:“因为你的奶奶有一副乐于帮人的热心肠呀。”
一次,父亲从长沙给奶奶寄回来一对被面,还是软缎的,鲜红的底子,金黄的花儿,很是好看。村里几个大姑娘看到了,一个劲地说:“这绸子要能给我们扎辫子就好了。”奶奶当真拿了把剪刀上炕,就把缎子被面儿剪下来好几条儿,给了那几个姑娘,高兴得姑娘们搂着奶奶直摇晃。
我最开心的事儿就是坐在奶奶身边,和奶奶一起做营生。奶奶给我剪出许多小鞋样儿,小衣裳。我就在上边绣花儿。奶奶只要得空,总是在给全家人做鞋子。奶奶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许多的布块儿,奶奶用玉米煮疙瘩汤,把碎布块儿糊在大石板上。做成“圪贝子”。每当这时,我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帮奶奶往石板上浇糨糊,然后和奶奶一起用手把糨糊抹均匀,一层层贴上布块,等到晾干后,和奶奶一起从石板上往下撕“圪贝子”。随着一声声“刺啦”的响声,奶奶会说上一句:“这些圪贝子又能做好几双鞋子了。”我的心里也成就感满满的。
奶奶一针一线地教我,我一招一式地学,不要说还真能做出个小样儿来呢。奶奶也很开心地夸我,乐得和我这个孙女儿在一起。奶奶穿的上衣很宽大,坐在炕上盘着腿把上衣大襟盖在上面,遮住他的小脚。我喜欢坐在奶奶的怀里,常常把奶奶的腿和脚压得又麻又疼,可奶奶从来不嫌我烦,换个姿势继续让我舒服地坐着。长大后,每每想起这一幕,心里就会泛起温暖的涟漪。
爷爷一生都很节俭,从不浪费一粒粮食。儿媳们给他端上饭来,他吃罢后,总要用嘴把筷子抹净,用舌头把碗舔干净,还要让我们也跟着学。每当我们捧着碗,舔得满脸是饭渣儿,鼻头挂着幌子时,大人们都笑得前仰后合。这时爷爷会严肃地说:“笑甚了,这样吃得干净,不会浪费粮食。”
爷爷的胡子花白了,有我的小手一掌长。他身上有一个一寸半大的亮闪闪的小铁梳子,专门是梳理胡子的。我常常趴在爷爷背上。歪着小脑袋,用他前襟上挂着的小梳子给爷爷梳胡子,有时用力猛了,梳得他老人家疼了,他会假装打我的屁股,我想跑走,爷爷却把我搂得更紧了。这种待遇,只是我有,其他孙女儿不敢靠近。
爷爷会讲许多古时候的故事,什么“三国”“水浒”“杨家将”等等,讲到动情处,爷爷的嗓音就哽咽了,讲到愤怒处,爷爷的胡子一撅一撅的,长寿眉上下跳动着,讲到开心处一向威严的爷爷会像孩子般地笑起来,我也跟着乐得手舞足蹈。和爷爷在一起,听不到各自父母们的呵斥声,也不用担心大人们叫去干活。因为大人们也怕扫了爷爷的兴致,让他老人家不高兴,所以我们也乐得有空就往爷爷跟前凑,无忧无虑,开心极了。
(三)
奶奶十七岁嫁给了爷爷,共同生活了五十六个年头。爷爷在家里说一不二,奶奶从来不和爷爷吵架,每日里就知道埋头干活儿。孩子们小的时候,爷爷下地干活儿,奶奶就在屋里推碾子拉磨,做饭照看孩子。常常是奶奶推着碾子,大伯踮着脚,用小笤帚把碾开的玉米扫拢来。撵杠上坐着二伯,背上背着我父亲,地上爬着四叔,肚里还怀着五叔。这一幕情景,奶奶给我讲过无数遍。小时候听奶奶讲,我只觉得好玩儿可乐。长大后,我觉得奶奶太辛苦,好可怜。现在回忆起来,我感到我的奶奶很了不起,太伟大了,简直就是超人。
爷爷很少对奶奶笑,可奶奶只要看到爷爷总会笑。奶奶笑起来很好看。有一次,二伯不知因为啥,当着众人顶撞了奶奶,爷爷甩手就打了二伯一巴掌,还吼二伯:“你个孙子鬼,竟敢和你娘顶嘴,老子打折你的腿。”街坊看到了这一幕情景,都说这霍爷平日里唬着个脸,对她婆姨不答言,没想到还挺护婆姨的。他们哪里知道爷爷是面冷心热呢。爷爷经常背着奶奶和家里人说:奶奶是霍家的功臣,年轻时,奶奶会生儿育女,让爷爷称心;中年时,奶奶贤良懂礼,把家操持得熨帖,让爷爷很是可心;老年时,奶奶整日守着他,问寒问暖,让爷爷很舒心。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久了,我知道了爷爷体谅奶奶的辛劳,奶奶懂得爷爷的真心,他们之间不用说什么甜言蜜语,只要看到彼此,就会心满意足,爷爷就安心,奶奶脸上就会有笑容。
奶奶七十七岁时得了食道癌,水米吃不进,爷爷心疼得直掉眼泪。他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用一把大铜锁锁起来,因为他怕奶奶饿急了偷着吃,吃了会很难受。一次,爷爷出去找村里郎中给奶奶开药,奶奶从炕席下取出了钥匙,悄悄开了柜锁,取出馍馍吃了几口,但她咽不下去。馍馍在口里嚼啊嚼,嚼成了糊糊了,还是咽不下去,还引起奶奶的胃痉挛,害得她趴在炕边儿呕吐起来。爷爷回来看到奶奶把嚼成糨糊状的馍馍吐在了炕下的煤坑里,急得发了脾气。奶奶含着泪说:“当家的,我饿呀!”爷爷爬上炕,抱起奶奶的头,揽在怀里,老泪纵横。
到后来,奶奶连水也喝不进去了,人瘦得皮包骨头。那天晚上,我莫名地不听话,说什么也要和爷爷奶奶一起睡。奶奶拉着我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枕着奶奶的胳膊睡着后,五叔把我抱回了西厢房。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奶奶身边,就爬起来往正房跑。见院子里有许多人,有的在用木棍搭着深蓝色的帐篷。有的在摆板凳、桌子。进了屋子,见奶奶像睡着了一样平躺着,正堂的地下铺了麦秸,正中小桌上点着油灯、白烛和香火,所有人都流着泪,一言不发。五叔见我要上炕去拽奶奶的衣袖,就说:“俺孩不能上炕,奶奶已经走了。”这时堂哥堂嫂一众人便号啕大哭起来,把我惊得也跟着他们哇哇大哭。只有爷爷没有哭,他喃喃地自言自语说:“孩他娘,你先去坟里给咱暖暖炕吧,我随后就去找你,咱还要相跟上。”
自那以后,八十四岁的爷爷整日里早早起来,拄着拐杖坐在院里的木墩上,看着奶奶的棺木发呆。吃饭是媳妇们轮流端到他跟前,爷爷吃不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村里人说是爷爷想奶奶了。奶奶停灵第二天时,爷爷毫无征兆地一睡不起,五叔说:“爷爷走得很安详。”村里人说:“霍爷是修来的福德。”村里主事的人说:“霍爷爷和霍奶奶是神仙一样的婆姨汉!”我们家院子里又多了一间灵棚。
爷爷奶奶的灵柩停放了七天,出殡那天,全村人都来送葬。大家都为失去两位慈祥的老人而悲痛,也为爷爷奶奶是这个村子里正直、善良、勤劳、节俭、和睦的长者而感到自豪和光荣。爷爷奶奶双双入土为安了,可我却总是想起他们。我深深地感谢上苍,让我的记忆里留下了爷爷奶奶的音容笑貌和他们的品德作为,我为他们感到骄傲和自豪。
霍香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