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留给家乡人最深刻的味觉记忆当数那圆圆的月饼了。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之后,县城的大街小巷便四处飘散着胡麻油浓郁的香味,大大小小的月饼加工作坊,一夜之间不约而同全部开工。县城广场上少了跳舞健身的女人,月饼作坊里全是忙碌的女人。这种景象、这种味道就是家乡中秋时节的象征,早已植入每个家乡人心中。
走在街上,满街飘香的烤月饼味儿再次点燃了脑海深处的味蕾,勾起了儿时那一幕甜蜜而又苦涩的回忆,那一块圆圆的小东西似从家乡的村道上在我的记忆中一路翻滚闪现而来。
“中秋夜,亮光光,家家户户赏月忙。摆果饼,烧线香,大家一起拜月亮。分红柿,切蛋黄,赏罢月亮入梦乡。坐飞机,逛月宫,看看嫦娥和吴刚。”这是儿时每年中秋夜拜月时奶奶哼唱的歌谣。歌谣中的奶奶穿着黑对襟褂子,扎着口的裤子,头上盘着整齐的发髻,戴着一副银手镯,双手拿着一炷冒着青烟的黄香,对着天上的月亮,嘴里念念有词地在弯腰鞠躬。然后张着没剩几颗牙的嘴在教我们唱这首歌。我们几个小孩子围着供桌,胡乱跟着奶奶喊唱着,眼巴巴地看着奶奶一个人在忙活着这些带点神秘的动作,吧嗒着嘴,盯着供桌上的那几块月饼,眼睛如同天上的月亮一般光洁明亮。
“月儿娘娘享供啦。”随着奶奶一声喊,手里掰碎的月饼屑洒上天空,我们几个小孩的手不约而同地伸向了供桌,奶奶笑着骂一声“馋猫”,便迈着缠过的小脚,用菜刀将圆圆的月饼切成几块三角形状,给我们每人分一块。然后把剩下的几块月饼放在一个木头匣子里,外面挂一把小铜锁,再把木头匣子放在屋子后墙边的一个躺柜上,搭一块花布遮盖住。看着我们几个吃完那一小块月饼,依然眼巴巴地望着柜子的那个小匣子,奶奶挥了挥手说,出去玩吧,匣子里的月饼还给你们留着,以后谁听话就给谁吃一块。
在奶奶的月饼“诺贝尔奖”的诱惑下,我们弟兄姊妹几个在中秋后好好表现了一段时间。
那时我已上小学,两个弟妹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除了疯玩,就是在家里瞎折腾,气得爷爷经常拿着烟袋追着打他们。待他们偶尔做了一回“好事”,想起奶奶匣子中的月饼,吵闹着让奶奶奖励他们时,匣子里的月饼却只剩下几个指头肚大小的碎屑了,弟妹们哭喊着不依不饶,追问着月饼谁吃了,是不是奶奶偷吃了。奶奶看着坐在地上弹腿蹬脚哭喊的弟妹,从瓦罐里掏出几颗鸡蛋说:“来来来,乖乖们,不哭了,奶奶给你们煮糖鸡蛋吃。”弟妹们看着奶奶手中几个白白的鸡蛋,知道再哭也哭不来月饼,只好从地上站起来,用黑黑的小手抹掉眼泪,站在锅台旁,看着奶奶生火煮鸡蛋。一会鸡蛋煮熟了,鸡蛋还在笊篱上,我们几个顾不得烫手,便一人抓了一颗在双手里来回倒着,用嘴吹着热气跑了出去。奶奶匣子里的月饼谁偷吃了,一颗鸡蛋便把他们的嘴堵住了,再也不会追究了。至于月饼到底谁吃了,哈哈,这里不用说也知道了,肯定是被我吃了,被奶奶当作奖品奖励到我肚子里了。
在家里,我是奶奶的长孙,爷爷奶奶宠爱我自然多一点。那时,五寨师范毕业的父亲在乡下一所学校教书,母亲在村子里随生产队下地干农活,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在家里由爷爷奶奶照顾,上学的我较之调皮捣蛋的弟妹来说懂事多了,加之我学习成绩好,所以,家中有啥好吃的东西,爷爷奶奶都是瞒着弟妹优先让着我,我仗着这份“恩宠”,在那个清贫的年代,着实快乐过那么一段时光。
就拿中秋节的那几个月饼来说,在村子里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那个时候,想吃的东西,大多数人家没钱没粮票去买。每年中秋节按人头数供应村里的月饼,知道人们买不起,村里的代销点也不往回进。按理说,我父亲有工作,每月挣着工资,生活应该比其他人家好过点。但那个时候,我和弟妹的户口随母亲在农村,和爷爷奶奶一样吃着生产队的口粮。家里就母亲一人下地劳动,母亲身体不好,隔三岔五就病一回,出不够全劳力,挣不到全工分。秋后,按工分分的口粮连母亲一个人都不够吃,剩下爷爷奶奶和我们几个小孩的口粮就得用父亲的工资和生产队来换取,这些口粮钱差不多就把父亲全年工资的一半交回去了。
好在姑姑一家在刘家峡水电站工作,姑姑每年给爷爷奶奶往回寄一百块钱,这些钱相当于父亲几个月的工资了。这些钱接济着我们全家度过了那个时代的困难岁月。直到爷爷奶奶去世后,父亲才写信不让姑姑往家中寄钱了。
后来,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我家也分到十来亩地,地里种啥庄稼农民有了自主权,家里缺钱的种经济作物、没油吃的种油料作物,想养猪的种玉米当饲料……总之,少了生产队时“计划”的桎梏,承包制实行的第一年便涌现出了许多万斤户、千元户,村子里的人家大多都不愁吃穿了。
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少了吃了上顿没下顿恐慌担忧的老百姓,便思谋着改善生活,犒劳一下多少年来缺油少肉的肚皮。他们把过去因贫穷而丢掉的传统习俗捡了回来——依照节令和风俗点灯盏、摊折饼、捏面人、打月饼。再也不用过那种一年四季糊糊窝头菜团子,少油没味寡汤子的日子了。
中秋节,在家乡人们叫八月十五。村集体那时,八月十五那天生产队会杀几只羊,家家户户分一二斤羊肉,想吃顿饺子,但谁家都没有一点白面,只好用那点羊肉拌胡萝卜丝做馅,蒸一笼莜面饺子。吃莜面饺子时,有的人家连醋都没有,便从腌菜瓮里舀一勺酸菜汤蘸着吃。
现在,家家缸里有白面、坛里有胡麻油,手中有余钱,八月十五打月饼便成了村子里最隆重的一件大事了。打月饼的家伙什儿,村子里的人叫炉鏊,生铁铸就,类似于现在的平底煎锅,底有三足,上面用厚铁皮做成盖,盖上烧炭火,用来烘烤鏊子上的月饼。盖上有耳,耳上穿孔,孔中穿着几股铁丝,铁丝拴在一根木棒上,木棒支在一个三根木头绑成的架上,利用杠杆原理来移动铁盖上的炭火。
做月饼时,全家老小都在快乐地忙活。大人们早早地把白面混上胡麻油和糖水和起来,用湿布盖上饧着,用来做月饼的外皮。我们几个小孩在面板上用擀面杖用力擀着炒熟的花生仁、芝麻,有条件的人家从城里副食门市买回点青红丝、玫瑰酱。待这些准备好以后,将烫熟的白面饼揉碎,然后将红糖、白糖、花生仁、芝麻、青红丝、玫瑰酱等混合胡麻油搅拌在一起用来做月饼馅。打月饼的木制模子,早托村中的木匠雕刻好了。月饼模大多刻着一朵牡丹花,有的刻着花好月圆、富贵吉祥等喜庆的字。外面的月饼炉鏊盖上早已燃起了炭火,家里的人将包好馅的月饼放入模具里,用手按平,然后反过来,在案板上敲击一下,一个印着花朵、字样的月饼便俏生生地摆放在案板上了。将月饼坯依次挨着放盘里,用刷子蘸油糖水把月饼挨个刷一遍,再用锥子在每个月饼上扎两个小孔,用于烤制时放气,以免月饼在烤制时鼓肚子开裂。我们几个小孩则忙着把月饼坯用盘子端出院子里,整齐地摆放在炉鏊上;或者帮大人用木杆把燃着炭火的铁盖吊起来盖在炉鏊上;或者负责在鏊子底下用秸秆烧一把小火,给月饼底下加点温,双面加温烤制,这样烤出来的月饼外焦里酥,又好看又好吃。
一会儿,月饼的香气便从炉鏊和铁盖的边缘冒出来,一股焦香甜蜜的味道漂浮在村庄上空,村里的小孩子闻到香味,从四面八方跑到烤月饼的人家院子里,围成一圈,眼巴巴地看着炉鏊和烤月饼的大人。等到看管炉鏊的人喊一声“出炉了”,再用木杆小心翼翼地把炉盖上的炭火移开放在一旁的石板上,一鏊烤得油亮焦黄的月饼便活脱脱地展现在眼前。主家拿着铲子将冒着热气的月饼一个个铲到笸箩里,稍微凉一会儿,便给跟前的小孩儿一人一块分光了。
我们这儿有个习俗,八月十五那天,村子里不管谁家烤月饼,第一炉的月饼都会分给来看热闹的孩子吃。如果那天村子里做月饼的人家多,村里的孩子们挨家挨户跑过来吃一圈,晚上一个个都会撑得肚子溜圆。
待到八月十五晚上拜月时,供桌旁再也看不到孩子们的身影了。一天之中村子里不同口味的月饼早吃腻了。虽然那时做的月饼和现在比起来,算“简装版”,但也是那个时代一年之中难得的一次美味,贪吃的孩子哪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呢。
现在走在街上,闻到月饼的香味只会在脑海里荡起一丝回忆,再也勾不起嘴里的馋虫。吃惯了汉堡蛋糕的孩子对月饼更是没有一丝兴趣。城里大街小巷热闹地打月饼的大都是村子里的人,但也不是当成一种稀罕的吃食来对待。过罢中秋,地里成熟的庄稼都需要收获,在收秋的日子里,为了抢时间,村子里下地干活的人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饭,而美味又耐饥的月饼正好派上了用场。
月饼当作干粮用,这放在几十年前,真的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曾经普通人家遥不可及的月饼变成了现在非常普通的一种食品。
又是一年中秋至,感叹时光穿梭,日月如流,褪去了神秘色彩的月饼,更多的是成了文人墨客口中的一个传说和故事。月饼,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了,在超市里,一年四季都能买到,花样繁多的月饼已然成了不同地域的文化传承。
我是一个从乡下走出来的人,深爱着我的家乡、牵挂着我的亲人、眷恋着月饼带给我的特殊情感。每年的中秋节,我都会买来家乡作坊里制作的精美月饼,馈赠远方的亲人,让他们品尝来自家乡的味道,从记忆中舀起满满的乡愁。我知道这种来自家乡的记忆是美好的,我相信这种记忆是刻骨铭心的。
白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