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已有12年,每当我从远方漂泊归来,踏进旧居客厅,仿佛看到母亲仍旧坐在床上,边缝补衣服,边向我嘘寒问暖。
顿时悲从心来,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浸湿衣衫……
(一)
1926年,母亲出生于应县五斗山下一个贫雇农的家庭。当时我的外公房无半间,地无一垄,靠崖壁挖了两间土窑蜗居,以炕编席,做笸箩为生,辛勤劳作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和外婆先后养育了六个孩子,母亲排行为二,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三个弟弟,一个妹妹。
母亲不识字,有姓无名。外祖父按习俗称其为二女。亲戚邻居见她生得俊俏,圆盘大脸,昵称为二盘。
母亲九岁便开始替父母分忧——给本村财主放牛,每日待遇是几个高粱面馍片。母亲舍不得吃,忍住饥饿,用衣襟包裹,晚上归家,递到弟弟妹妹的手中,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却在旁边抹眼泪……
母亲十岁时被外公送给人家做童养媳,但母亲生性坚强,极力反抗,无奈年幼体弱,被强行押送至寄养人家……因无法忍受繁重的体力劳动和食不果腹的生活,母亲曾多次逃回。但外公不敢去和对方理论,只得把母亲五花大绑在独轮车上,重新送入苦海。
(二)
母亲童年受尽屈辱磨难,但天性纯孝,心里从未怨恨过外公。
外公一次被狗咬伤,伤口足有小碗大小,血肉模糊,流血不止,后感染化脓,疼痛难忍,不分昼夜呻吟吼叫……时逢盛夏,伤口臭味弥漫,家人外人掩鼻躲避。
母亲闻讯后,用一床薄被紧裹着年幼的我,步行几十里,匆忙赶回去。母亲先用竹筷清理外公的伤口,然后用嘴一口一口把浓血吸出,再敷药……直到数十天伤口愈合。母亲的孝举,经村民们口口相传,被誉为当地第一孝女。
外婆早年过世后,留下我的小姨七岁,奶姨九岁。奶姨父母双亡,族人不愿收留她。母亲见奶姨孤苦可怜,便承担起外婆的责任,把小姨和奶姨都接到身边抚养,十几年如一日,直到她们成年出嫁。
(三)
母亲想到外公鳏寡孤独,恐有不测,亲自接到家里,尽心服恃,菽水承欢。这老头性格倔强,一天他带回一筐榆树叶,让母亲烩给他吃。母亲好言相劝:这东西吃了会发病,您不吃为好。他就不停地唠叨,怪怨母亲对他不孝顺。母亲拗不过外公,只得烩了一小锅让外公吃。隔夜外公的两条腿便肿得下不了炕。
那个年代,人只要身体一浮肿,便活不了多久。母亲心急如焚,慌忙请来老中医为外公诊治。医生诊断后说:不碍事,无性命之虞。母亲遵医嘱,每日早、中、晚三次用开水烫毛巾,在外公腿脚上热敷。外公无法下炕,每天都是母亲端屎倒尿,如此折腾了十多天,才逐渐消肿下床。母亲悬着的心才掉回肚里。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母亲东借西凑养了一头母猪,打算下了猪仔后去卖掉买粮。
在我的记忆里,那母猪全身银白色,身体呈流线型,特招人喜欢。第一次产仔,便分娩了12个猪宝宝,全家开心得不得了。母亲担心母猪翻身压死猪仔,冬夜里不时起来查看。
在那饥饿的岁月里,人都吃不饱饭,牲畜就更惨了。母猪因吃不饱食,一日饿急了,竟跑去生产队的骡马圈,偷吃骡马的饲料。骡马不停地打喷嚏,以示警告!但母猪饿急了,无视危险,依旧探起身,大口地吞食槽里的饲料。一匹高大的骡子恼怒上前,张开大嘴,紧紧咬住母猪的脖颈,来回撕扯摆动。母猪脖子顿时鲜血涌出,疼得嗷嗷大叫,骡子有驴的脾气,不管它如何惨叫挣扎,就是不松口……
直到饲养员闻声赶来,母猪才被救出。但它受了惊吓和伤害,奶水骤停,没了母乳喂养小猪宝宝,不时从圈里跳出,在寒冬里四处乱跑。母亲把它赶回院内,喂食给它,它吃上几口,不知何时又不见了。这之后再也没见到它的身影,母亲带领全家大小,寻遍了村里村外的每个角落,踪迹全无……猪仔们没了母乳,在饥饿中挣扎了数天,一头头夭折了……
母亲的愿望彻底破灭!她扑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道:老天爷呀老天爷!你让我们娘儿们怎么活呀……全家人跟着一起哭,哀号声此起彼伏,阴霾笼罩了家里每个角落。我第一次看到坚强的母亲掉泪,这凄惨的一幕,至今想起,仍悲痛心悸不已。
母亲在艰难困苦的锤炼中长大,她吃苦耐劳,朴实能干。每日天刚蒙蒙亮,她第一个起床,打扫干净院内,便去喂鸡、喂羊、喂猪,安顿我们上学后,再去参加队里的劳动,忙碌得像个陀螺。
母亲心灵手巧,春天扶犁耕地,夏天薅苗间苗,样样娴熟。秋天收割时,她手脚麻利,总是第一个在前面开镰拉把,大众在其身后列队展开……
当年,队里缺少车辆,割倒的庄稼全靠人从地里往场里背,每背100斤记工十分。一日,我中午放学回家,见家里铁将军把门,便到村口等待母亲。只见她从远处一步一歇颤颤巍巍而来,身上背了三捆谷穗,足有一百二三十斤重,扣绳深陷肩窝,汗水湿透衣衫。母亲像老牛般负重行进,汗滴不断掉入土路中,瞬间凝成一个个泥蛋。顿时热泪迷漫了我的双眼,我不由地发出抽泣声。母亲看到我流泪说:“你是男子汉,不能哭。人来到世上就是吃苦受罪来了,要不然人一生下来,就哇哇大哭哩。娃啊,你只要用功读书,妈受苦受罪也甘心。”
我默默发誓:一定努力用功读书,改变命运,再也不让母亲受苦受罪。
(四)
母亲一生好善,乐于助人,帮助过无以计数的危困之人。记得有一日,太阳快要落山,一位白发苍苍的外地老奶奶来家要饭,母亲急忙让进家里,把老人扶到炕头上,倒了碗热水递到手中,然后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一碗白面搜寻出来,给老人做了碗面条,老人边吃边掉泪,动情地说道:闺女呀,你真是菩萨心肠,大娘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就有好了。
母亲留老人在家住了一晚。翌日吃罢早饭,老人要走,母亲把仅有的五元钱双手交给老人,老人死活不肯要,母亲硬给塞进裤兜里,老人立马要给母亲下跪,母亲一把扶住说:您是长辈,可不敢这样。母亲叮嘱老人路上要小心保重,送到大路口,两人才含泪惜别,老奶奶走后,母亲一连数日少言寡语,长吁短叹……后来,母亲经常后悔地说:“也不知道老人现在怎么样了?那时候,咱们要是再咬咬牙,多省出一口粮,或者我再多给老人一点钱,她是不是就能好过一点。我现在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
(五)
我懂事早,一放学看到母亲在辛苦劳作,就力所能及地帮母亲干点活,有件事母亲死活不肯让我干。
家里吃水要去村东大井去挑,井口直径约四五米,中间搁置两根圆木,她怕我掉下去,每次挑水都亲自操作。母亲镇定地站在圆木上,用担仗钩轻轻一摆,桶里便溢满井水,她吐一口唾液,在掌心搓上几下,三五下就把一桶水就提到井沿上。我拿起担仗要挑,她夺过担仗慈爱地说:你腰还嫩,可不敢扭伤。她担起百十来斤一担水,健步如飞,半里之遥,途中从不停歇。慈母的舐犊之情,我一生难以忘却。
我在学生时期,被恩师赞誉为:天才,前途不可限量!有望考取清华北大深造。母亲对我寄托了殷切希望。但命运多舛,时逢特殊年代,我的理想和母亲的期望一同化为泡影,母亲常常一个人在背地抹泪叹息,埋怨上天对我不公。
1982年,父亲英年早逝,小妹还未满14岁。中年丧夫,对母亲犹如雷击,但她没在悲伤中倒下,独自挑起培养小妹的重担。
父亲一生廉洁奉公,没留下丝毫遗产,还因治病欠下数百元的债务。在窘困的时刻,母亲在食品加工厂批发上大饼,加热后,放在保温的篮子里走街串巷叫卖,无论寒暑。每日清晨,那一声声“卖大饼,热大饼”的叫卖声,响彻大街小巷,荡气回肠,为小城奏响了生命的最强音。
小妹不负众望,两年后,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地区幼儿师范学校,终于圆了母亲的梦。
母亲不但给了我生命,她崇高的道德品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精神世界。
1996年,我下岗失业,没有悲观消极,积极组织社会力量,先后在家乡、北京两地创业办厂,安排下岗职工数百人再就业,缓解了他们家庭的生存危机,为国家尽了绵薄之力。
我力所能及地参与公益事业,被山西日报以《致富不忘乡亲》为题进行了报道。母亲知道后说:好好干,别骄傲。
那年,得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我心急如焚地从千里之外匆匆赶回,但母亲已仙逝。这是我终身的遗憾,至今的哀痛。
母亲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我希望宇宙真有天堂,愿她在天堂再也不用受苦、受难、受罪。
母亲大字不识一个,中华文化瑰宝:“忠孝节义、礼义孝廉”的做人准则,她不认得,也没听说过。但在她88年的人生实践活动中,是做得那么尽善尽美。她像亿万华夏妇女一样,平凡而又伟大,其精神内涵撑起了民族的脊梁。
母亲虽然离我而去,她那不朽的精神像不死鸟一样与我同在。
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