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绿野漫笔

山沟沟里的开花调

  “都是我上辈子造的孽,生出你这么个紫皮山药。”前脚送走媒婆,娘后脚开骂,这次还多加了长串的清涕和眼泪。丑闺女心里憋屈,谁愿意长得丑?怀她的时候娘根本就没用心,随便在一个紫皮山药蛋上面一抠一挖,挖出她的一对小眯缝眼,两个朝天鼻孔,还有一张地包天的嘴。
  丑是她的罪过?有一次她放羊回来,斜巷里突然蹿出个小“泥猴”,在羊群中窜来跳去,惊得小羊四处乱蹦,母羊也惊得拔高音调一声接一声呼喊。老奶奶气喘吁吁追到巷口,急得直跳脚,你个不听话的兔崽子,长大了非给你娶一个比丑闺女还丑的老婆。小孙子不跑了,眉毛倒竖冲她“呸”了一口。
  她窘得垂下头,恨不能把整张脸撕扒撕扒揣进口袋。回到家她照了照镜子,昏黄的光线,碗口大的镜面,一张鞋拔子似的脸。啪!镜子猛地被扣翻,黄灿灿的铁丝架像僵在半空的两条腿。她吓得一激灵,姐姐瞪着一双毛茸茸的杏核眼,红润润的樱桃小嘴向下撇了又撇:哼,再照也是丑八怪!镜子碎成两瓣,娘不问青红皂白,罚她一个人站墙角。
  第二天一切照旧,溜墙根赶羊上山。一只只毛茸茸的羊羔,像天上撒在绿草丛里的云朵。胸腔里总有团闷气一个劲儿往上拱,拱得嗓子痒痒。张开嘴,飞出一串欢快的开花调:门达达开花卜来来,门外走进俺哥哥来……脆生生的歌声像山涧急急奔流的小溪,撞向对面的山坡,撞进碧波荡漾的玉茭地。一个草帽转过来,似向这边瞅。丑闺女慌忙住了声。
  山那边的人戴着红头巾,穿着红布褂,就像挂在枝头鲜艳艳的山里红。他把两手放在嘴边,搭成一个喇叭状:“接着唱啊。”丑闺女羞赧地朝他望了望。他坐地垄上,摘下草帽,模模糊糊一张白净的书生脸。竟不由自主唱了,从“樱桃好吃树难栽”唱到“桃花花红来杏花花白”。好看的花儿飞成好听的调调,在山谷里悠来荡去,掠过树梢,爬上云端。
  他回家和娘唠起唱开花调的放羊女。娘叹了口气说:“山对过那个庄的丑闺女,她唱花戏调,只能听来不能看。”他不明白。娘又说,她真丑,丑得再好听的调也变了味道。
  到底能有多丑?第二天赶早去锄地,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回放昨天的情景,开满野花的草坡,悠闲吃草的羊羔,唱花戏调的姑娘。一时竟走了神,噌、噌,连铲两棵半人高茁壮的禾苗。自己这是怎么了?可眼睛总想往对面瞟。
  山坡安静着,不见羊群,不见“山里红”,山风里没有动听的花戏调。他蹚着羊肠小道下了那山,穿过杂草丛生的深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上这山,沿羊走过的来时路望了又望。空气里有尘土味、羊粪味、青草味,唯独嗅不到姑娘的气息。心里似伸进一只淘气的猫爪抓挠着,一会儿熨帖,一会儿难耐。嘴里像嚼着一枚半生不熟的山里红,一会儿甜蜜,一会儿酸涩。迈向前的脚,收回来迈出去,又收回来。
  丑闺女走在羊群中,大黄狗忽前忽后跑来跑去,晃动项圈上的铃铛,叮叮当当,每一声都像撞在她心上。那个山坡真好,草也肥,山也高,回音更好。每次她都唱完了,山谷里还有尾音在半山腰间轻轻袅袅绕啊绕。那个戴草帽的后生爱听她唱,听得像醉了一样。可是,可是……她心突突地跳,脸颊红得发烫。
  羊群停下来,低头吃草。铃铛不响了,大黄狗蹲在旁边两眼左顾右盼守护着他们。丑闺女手搭凉棚望望远处,两面青山夹一道深壑,曲曲弯弯一眼望不到头,就像小花戏调的悠长。还是亮起嗓子唱吧,唱能忘记丑带来的烦恼。憋足劲,“打酸枣”高亢的“哎……咳!”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跃上了对山:这一山山望见了那一山山高……对面真有一队人看过来,丑闺女一嗓子成为县文工团小有名气的民歌手。

马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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