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流年碎影

娘的七月

  •   在长治农村,农历七月是每年农时的一个节点,五月收罢夏,六月耧完地,七月消停喘口气。但是娘过日子,这个月依然忙碌——拾掇纺车、织布机,劈麻、剥花、拨麻绳,收弄铺衬打褙子,碾米磨面劈柴火,没有一天闲下来过。
      一天早晨,娘早早唤起我们打扫南屋和西窑,她自己抹桌凳铺炕,娘说帮忙做针线活儿的亲戚要来了,要给她们收拾好住的地方。
      我家人口多,兄妹有5个。每年这个月拆洗被褥,缝棉衣棉裤,单单做鞋就是项大工程。一人4个月穿一双,一年下来要穿20多双,纳鞋底子缝鞋帮的营生就紧够一个人干。因此每年七月,亲戚们来帮忙就成了惯例。
      刚到半前晌,门外传来铁轮车的吱呀、吱呀声,我赶忙跑出去迎接,是姐姐王富香来了。姐夫魏军队赶着毛驴车,车上垫着被褥,旁边卷着条被子,还有一篓儿伏果和米面馍馍。姐姐知道我们几个弟妹还是孩子,每次来都要带些新鲜山果给我们解馋。姐姐是个讲究的人,出门穿戴整洁,走亲戚住下要带上自己的被褥。她还多带了一条被子,以防娘家被褥拆洗后,倒腾不开没有盖的。
      姐姐的父亲是我们的大爹,尊名王增禄。父母过世早,十二三岁就跟着我爹娘生活,唤小爹小娘。长大后嫁给姐夫,姐夫是复员军人,曾经参加淮海战役负过伤。
      姐姐家住在任家庄村圪梁上的唐王庙。听老人们说,这里过去起过庙会,庙宇很气派,院里有台阶有花墙,有钟楼有戏台,有厢房有碹门,每年八月初一迎来十里八乡的香客,为唐王爷祭祀唱戏。日本鬼子侵略扫荡时,一把火把唐王庙给点了,烧得只剩下台阶上的几孔破窑洞和半截花墙。1942年闹灾荒,姐夫的娘拉着他和妹妹自晋城逃荒上来,嫁给一位姓魏的庄户人,没地方住落脚到这里。
      姐姐刚嫁去时,孤零零一户人家,吃水要到庙后坡下的自然庄躅沟去挑,碾谷磨面要到庙前坡下的大村任家庄加工。好在有个小姑叫魏金荣,干活儿时和她做个伴。姐夫一家人都很勤劳,开荒种地,养鸡喂猪,扎篱笆种菜,还栽下不少花果树,日子过得也算红火。
      中午时分,姨和老姨前后脚到了。姨家在长子县鲍店镇北街村,步行30里才来到,她肩上背着一袋粉面,一手挎着一篮煎饼,一手拉着小表姐,满头满脸的汗。娘递过毛巾,心疼地说:“瞧你累的,还带这些东西。”姨擦了把汗说:“想你和外甥们哩,走得快了。”
      老姐妹感情深,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又都牵挂娘家,提起来就抹眼泪。娘的娘家北马脚是个自然庄,原属西村乡庙儿脚农业社杨树庄生产队管辖。姥爷尊名徐生堂,是位极讲面子的庄户人,和姥姥成家后,心心念念生男孩,可是生下第一个是女娃,起名秀女,就是我娘;第二个又是女娃,起名“换女”,企盼姥姥再生换成男孩。许是“换女”这个名字给徐家带来好运,姥姥接连生了两个男娃。给老大起名徐中德,是我的大舅;给老二起名徐庄儿,是我的小舅。娘家续起香火,姥爷姥姥过好日子的心劲更大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大刚到成婚年龄,突发急病,没能救活。两位老人悲痛欲绝,急火攻心,也先后离世。老二长大参了军,在淮海战役中光荣牺牲,成为烈士。一个人丁兴旺的娘家,突然间关门熄火,老姐妹俩如何不伤心!
      “吁——”的一声伴着刹车,老姨坐着骡车到了,我和小表姐从门外跑进院里报信。娘和姨已听到动静,笑盈盈出来迎接老姨。富香姐把闷好的大叶茶倒了一杯,恭恭敬敬端过去,老姨接过茶抿了一口,唤儿子士昌,快把她的小包袱取来。打开后是五颜六色的丝线,还有十几个缠满黑白洋线的陀螺,散到炕上格外亮眼,尤其是别在蓝布条上的钢针,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放在炕上如闪闪发光的一道流星,不由地大家眉飞色舞。
      老姨是大爹和父亲的姨,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老姨夫是余吾镇开骆驼店的管账先生。当年,大爹不甘于受村上地主的欺压,拽上父亲到余吾镇寻亲避难,就是老姨夫央求东家,在骆驼店拾掇出两个角房,把大爹和我父母两家安顿下来的。娘干活勤快,不怕吃苦,老姨又帮助招揽洗涮缝补的活计,以挣点米面贴补家用。自此,娘和老姨相处甚笃,亲如母女。抗日战争期间,村地下党和农会来动员父亲回村并肩战斗,父亲响应,搬回了老家。娘逢年过节都会来看望老姨。后来,娘生了我们,累赘大了,老姨也时常过来帮忙。老姨和娘说:“大外甥长高了,这次来给他绣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头。”娘高兴得连连道谢。
      小表姐叫孙先凤,比我大两岁,从小生活在集镇上,来到山村里满眼都是稀罕。中午吃鸡蛋臊子拉面,刚放下碗,小表姐就拽着我去揪树坡捉蚂蚱,姨喊道:“上炕歇会晌,下午到河湾洗被单,有你玩的。”歇晌起来,娘陪老姨剪鞋样,姨和姐姐带我们下河洗拆下的被单褥单。沙滩上有晒盖的老鳖,河坡上草绿花香,引来蝴蝶、蜜蜂、蜻蜓、蚂蚱和鸟儿上下飞舞,清澈的绛河里游动着小鱼小虾,还有胆子大的螃蟹横着身子爬行。表姐撵着我追蝴蝶、蜻蜓,跑得满头大汗。姨和姐洗出第一批被单,往坡上的草丛中晾晒,喊我俩到河里捞石块,压住四角以防被风刮跑。
      七月的天,姑娘的脸。天气说变就变,从西北方来了一大堆乌云,瞬间狂风大作,雷鸣电闪,我们着急忙慌地收拾起半干半湿的被单往回跑,刚进屋暴雨倾盆而下。小表姐望着黑乎乎的外面流着眼泪跺着脚说:“咱们回了家,那些小动物可咋办?”她这么一说,逗得屋里的大人都笑了。
      被褥一年一拆洗,拆下里面的棉絮一上弹花机弹就少了斤秤,再往里装就不够了。好在娘过日子有计划,在土改分到地后种过二亩棉花,攒下来每年剥一些,弹松软后补充上。剥花这件事太熬人了,使劲把一颗颗花籽从棉花里抠出来,一天也只能剥一二斤。每到下雨下雪,娘把一家人唤在楼上剥花,我把我的发小也招呼来帮忙,大家边听从山西财经学院回来度假的我小哥讲故事,边抠棉花里的花籽,虽然得不时甩甩抠疼的手指,但都会在不时响起快乐笑声中忘掉疼痛。
      再是打褙子,把穿破的衣服和用脏的毛巾、袜子收拢起来,洗干净、剪成片,熬上浆糊往木板上粘,粘够三层放在太阳下晒,晒干后剪成鞋样,这就是做鞋帮鞋底的原材料。姐姐纳鞋帮,娘和姨纳鞋底子,一针一线缝,密密匝匝要缝纳了好几天,才能把20多双鞋做成。绱鞋时要把鞋帮和鞋底夹在两条大腿中,用锥子穿孔,用粗针穿麻绳,用牙齿咬住麻绳往结实里拽,还必须有个手指上戴上顶针顶,那种浑身用劲的姿势至今想来还让我挠头。
      画线、剪样、勾边、绣花儿、挽扣子这些细活,由老姨主持和把关。老姨戴着一副老花镜,盘着腿坐在炕上,一个上午不挪屁股,一丝不苟做她的针工。每做完一摞活儿,她都要一件一件提起来瞅瞅,那处针脚大了,那里线缝歪了,那个扣眼没剜圆,那个扣子没缀正,那道接口没缝严实……老姨一一指出,要求拆掉重做。富香姐羡慕老姨的针工手艺和做工精致,不时请教,暗用功夫,后来做出的衣服耐穿好看,绣出的花儿活灵活现。
      娘干着针线活,还操持一天三顿的伙食,想方设法把饭菜做得可口,让大家吃饱吃好。那时刚入社,家里有余粮,娘早已碾米磨面提前备下了。姨和娘说,她嫁到鲍店这些年,长子人讲究多吃菜少吃饭,中午花样吃稀罕。娘说这个主意好,菜从哪里来?姨说七月的农村最不缺的是菜,菜园卖细菜,地里长野菜,自家种土菜,做出的味道新鲜又健康。娘把做饭的事交给了姨,姨立马划拉出拉面、焖面、三和面,烙饼、煎饼、小鏊饼,发面馍、鸡蛋包、野菜包、圪垒、拨烂、黄金糕的伙食单。娘很高兴,按照姨说的变着花样来做。这样一来,小表姐、我和弟弟也派上用场了,放学回来剜野菜,爬到树上摘叶菜,雨后去拣地皮菜,坐在房檐下择菜洗菜……记忆犹新的是摊东府煎饼,姨把搅好的玉米小米面糊糊盆端出来,抱来柴火支好鏊,请来一位从山东嫁过来的女子摊煎饼。女子把搅好的糊糊往鏊上一倒,用刮板转着一刮,一张圆如月、薄如纸的金黄色煎饼就做成了。
      再是地皮馅发面包子,把捡来的地皮菜洗干净,伙同切碎的豆腐、粉条和炒鸡蛋拌在一起,再拌上剜来的野韭菜,包到薄的发面皮里蒸出来,吃起来软绵可口,别有风味。还有圪垒和黄金糕,前者把新刨的土豆切成丝,与面粉搅拌起来放上葱花调味上笼,蒸出来清清爽爽如四喜丸子;黄金糕是把早熟的玉茭穗,剥下颗粒碾成玉米泥,上鏊子烙熟,美味飘满屋子,吃着满口香甜,可谓顶尖环保食品。
      夜晚,坐在院里憇息聊天。姨吩咐我和小表姐拨拉开灶火,把焐熟的红薯和土豆挖出来,分发给每个人。红薯和土豆是从地里新刨出来的,焐出来软乎乎的,皮脆脆的散发着清香,鲜嫩可口,别有风味。大家吃着聊着,时而爆发出一阵笑声,那种乡村夜晚的惬意很是难得。
      针线活儿忙完了,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士昌哥赶着骡车来接老姨。娘想让老姨多住几天,又拦不住她回家祭祖。于是,唤来富香姐和我,上楼挖下二斗小麦,又到地里刨了一篮土豆,摘了一篮豆角,放在骡车上。老姨推托不带,娘说她入社了能攒下点,要不想孝敬你也没得给了。上车后,娘扭着一双小脚,一直把老姨送到村外。
      姨夫也捎来信,鲍店镇北街村秋后成立农业合作社,他是八音会的成员,要预先排练,到时庆祝。姨夫尊名孙虎则,人耿直,有担当。娘和姨说,妹夫忙正事了,明天中元节,咱俩去北马脚上上坟,给爹娘烧炷香,化点纸钱,你就赶紧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姐夫赶着驴车来到家中,姨家种的地少,娘把备好的一口袋小麦和一口袋土豆装上车,让姐夫送姨和小表姐回家。姨知道这是老姐的安排,也是对她这个妹妹的接济,没有推辞。
      姐夫返回来住了一夜,早饭后拉着富香姐一块回去。娘把爹买回家的一只手电筒和一条毛巾送给姐姐,关切道:“你住的地方偏僻,夜晚出门有个手电筒照个明。快要收秋了,头上搭条毛巾,擦擦汗,挡挡灰,还能保护了头发。”娘还把做鞋剩下的两尺卡其布,老姨用剩的绣花针,一并送到姐姐手上,安排我去送送姐姐。到了河湾,我登上岸边一个土圪台,看着毛驴车钻进了西沟湾那片小树林,姐姐站在车上向我招手,我也蹬起脚向她招手。
      返回路上,我的心里感觉空落落的。回到家,院里静悄悄,屋檐下挂的镰刀、放的箩头不见了,我知道,娘又忙活开收秋打场的活计了。

    王占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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