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其人
破虎堡原称破胡堡,位于山西省右玉县东北部,隔一条土长城,与内蒙古自治区凉城县接壤。该堡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土筑,万历二年(1574)砖包,堡城“周二里,高三丈八尺”,城向南开有一门。明时驻守备,分守长城“十四里,边墩十七座,火路墩五座”。破虎堡城包砖早已被拆毁,黄土夯筑墙尚残存,城南砖砌券拱城门亦存。
一出南门,东西一条大路,路的正对面,有一排寻常的石碹窑,开着北门。故事的主人公张和,就住在这里。进得院中,房屋南面猛然出现两排高大干净的牛棚和仓库。牛棚南就是崖头,崖头下,是绿油油的庄稼地和闪闪发光的河滩。牛棚与对面的瞭靶山咫尺呼应。
张和,破虎堡人。1980年,在破虎堡中学读完初中开始务农。当时,破虎堡还是乡政府所在地,村子里有500多口人;2001年撤乡并镇后,村子逐渐衰落。眼下,村里仅剩40多口人,残城破堡,残垣断壁,炊烟潦倒,一片萧条。
张和记得自己读书那会儿就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学生,总喜欢琢磨些“不着调”的事儿,尝试一些新鲜的游戏玩法。也许性格果真能够决定命运,与生俱来的个性,注定他一生会不断地折腾折腾再折腾。
由于家境贫困,16岁开始,张和就放下书本,随父亲下地干活儿,早早就经历了同龄人不曾经受过的磨难,承担起一个男子汉应有的责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泥土里摸爬滚打了8年。8年的辛苦付出,仍无法改变贫困的境况,家里穷得就剩几张嘴了。24岁那年,张和在家里待不下去了,独自离家外出闯荡生活。他先去了左云县旧高山小煤窑打工,谁都知道,煤矿工人是个不招人待见的职业,张和干的就是下井挖煤的营生。挖煤工资倒是不低,一天能挣将近100元,可当时的煤矿安全系数低,成天提心吊胆,惶恐不安。看到井里神出鬼没的耗子两眼黑不溜秋盯着他,他就想,自己和这老鼠有什么两样呢,井底暗无天日,出得井外,也还不是浑身黑不溜秋,只有两眼露点白色?人一旦看破红尘,心劲儿就散了,上井下井,吃饭睡觉,日日如此,张和整日懵懵懂懂的,觉得日子好难熬啊。勉强在小煤窑待了两年,领到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他洗了洗脸上积攒下来的煤垢,头也不回地朝大同方向去了。按图索骥,循着小广告上的指引,走进一家服装店,学起裁缝。那时的张和没有想过,裁缝这种职业对性别是很挑剔的,尤其是民间小裁缝。一年后,张和学有所成,回家开了破虎堡村有史以来第一家服装店。
张和28岁那年,也就是他回村开服装店的第二年,经人介绍,与同是破虎堡崔家沟的姚文梅成亲。男欢女爱的小日子慢慢过成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而寻常日子的成果就是几年后家里添丁增口,儿子和女儿的出生,让张和由一个小裁缝变成了“娃他大(父亲)”。
破虎堡就那么巴掌大,勤谨惯了的村人缝缝补补的事情都由自家女人来操持,谁乐意花钱给裁缝呢?顾客不多已成常态,为生计所迫,张和不得不开始学习种菜。暮春时节,他在村西大口井旁自家的5亩地里撒了许多菜种,青椒、尖椒、大白菜、芹菜、小葱、西红柿,但凡适宜右玉生长的大路菜,张和都想种上,甚至想起啥来就种啥,也不讲究良种的选择、菜苗的成活率和市场的需求量,反正成熟后等菜贩子来地头收购,一堆青菜也能变成活钱,他觉得种菜也不失为一种职业,似乎比开裁缝铺还要来钱容易些,就对最初的事业心产生了莫名的挫折感。到了种菜的第二年,赶上全国蔬菜大丰收,大白菜堆了满满一院,3分钱都卖不出去。眼瞅着冬天到了,再不处理都会冻成冰坨子的,张和只好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白菜喂了羊。
从一个坑跳进另一个坑
32岁的张和,因为大白菜烂在家里,就把大白菜都丢进了羊圈,因为喂羊,就想到扩大养羊规模来发家致富。右玉的乡下人,几乎家家户户都习惯喂几只羊,一来出了门就是草,饲草不成问题;二来把羊养肥了,到大雪小雪节气,一刀把羊宰了,给家里人也是一种口味上的调剂。但三只羊五只羊,小打小闹的养羊不是问题,问题是若想大批量饲养,资金是个天大的难题。
一提及钱,对右玉的农民来说就有些人穷气短了,张和亦如是,因为缺少本钱,他起初只喂了十来只羊,还不是那种优质的肉羊。一边喂羊,一边种地,张和担心养羊也不是一条活路,庄户人还是一心扑在种地上比较靠谱。张和不满足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打粮食,他又转租了别人不种的一些撂荒地,连自家的承包地带租来的地,差不多200多亩。胡麻、莜麦、山药、豌豆、谷子、黍子,逮住什么种什么,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从种到锄再到收割,张和忙得找不着北。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连年高强度劳动,落下腰疼的根,疼得最厉害的时候,他连走路都很困难。
养羊养不起,种地种不成,张和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了。张和上面还有个哥哥,哥哥比张和活泛,是个地地道道的买卖人,经常做些城乡经济交流的桥梁式的倒手生意。同样是一母同胞兄弟,哥哥能做,弟弟怎么就不能做?张和拿定主意后,开始调整事业方向,跟着大哥把村里人的土豆倒腾进城里去卖。这样,张和面对的不仅是把一分钱看作磨盘那么大的菜农了,而且要直面斤斤计较的城里人,和市民打交道,从来就不是张和的强项,加以流年不利,开三轮车拉土豆把西窑沟村一个老农撞成了脑震荡。撞了人的张和不是个赖账的主儿,他主动赔了人家3万元钱。老婆看着抱头蹲在地上不出声的张和说,你钱没赚下,倒把本钱都搭进去了,快别干了,还是省点心吧。
张和就不干了。
由买肉想起了养猪
可是这个张和啊,天生就不是个能消停下来的人,他天天用手捂着腰杆在村里转悠,或者坐班车去县城的临街商铺随心所欲地观摩,他不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他是想捕捉一些别人看不到的商机。
一趴腊月门,年近了。老婆说,张和,你搭车去一趟县城吧,买一些鞭炮年画糖果什么的,人家过年穿金戴银,咱家过年不图金,不图银,旧衣服也该换身新衣服了,顺便去肉铺割上十来八斤猪肉,有钱没钱,吃顿猪肉馅饺子也算过了个肥年。
张和知道老婆言语之下除了埋怨,更多的还是对生活充满了无限渴望。他披了一件脏兮兮的军大衣,头上扣了顶棉帽子,搭了村里一辆小四轮,突突突地跑了80多里路,进城的时候,手脚都快冻僵了,连脸都是木木的,从车厢里往地上跳,双腿不听使唤,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右玉的冬天太冷了。这个时候的张和,并没有多大的人生理想,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的生活就是他最朴素的梦想了。
热炕头啊。
除了热炕头还有猪肉呢。那天,张和的心思都放在给老婆娃娃割猪肉这件事情上了,他挤了好几家肉铺,人多,没买上,眼看天色不早了,他赶趁着把老婆吩咐的其他年货置办齐了,又去肉铺里碰运气,这一次好不容易轮到他了,只剩下一块血脖子肉。张和拎起那坨血呼呼的肉,左看右看不对眼,犹豫着。
“你要不要?不要甭占着茅坑不拉屎,后面还有人等着呢。”卖肉的这么催促他。
张和忙说:“要嘛,谁说不要了。”
张和提了4公斤多的血脖子肉,挤出人群。出了肉铺,张和回头看了看那些已无肉可买的顾客,竟然长吁了一口气。
回程的交通工具还是那辆突突突山响的小四轮。天是越来越黑了,气温是越来越低了,可张和心里却美滋滋的,他意外地瞅出一条赚钱的门路——养猪。
2002年开春,破虎堡的农民张和因为年前买回一坨血脖子肉,让老婆奚落了好些日子,但也是因为这坨肉,促成了张和养猪的事儿。那时,张和就想,古人说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话真有道理。
张和最早养了12头猪。买猪崽,建猪舍,打猪草,购饲料,什么都是从无到有,他还学会了给猪看病,给母猪接生。忙忙碌碌的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张和的肉猪增加到20头。
那些年,猪肉的价格时好时坏,不像现在,养猪人一年就能赚大城市的一套楼房。张和记得到了2006年,生猪价格呈断崖式下跌,他把历年的积蓄都赔了进去。人常说,买卖做个长久,张和不愿这么轻易放弃,一直咬牙坚持到2010年,天可怜见,张和翻身了,30头猪崽喂到年底,肉价暴涨,张和一下子挣了七八万。
见好就收。谁都没想到,养猪人张和把给他赚来第一桶金的母猪和肉猪清仓了。
“二师兄”变成“牛魔王”
张和买牛了。
这件事在2012年的破虎堡产生了轰动效应。
张和养猪谁都知道,张和赚钱也是家喻户晓的,偏偏顺风顺水的养猪大王张和怎么改买牛了?而且一下子买回10头牛。当时买一头牛均价4300元,加上自家原有的4头,张和一夜之间成了破虎堡养牛大户。
破虎堡土地条件好,自然资源丰富,南有瞭靶山,北有十二山,还有东河湾、西河湾两处寸草滩,有草有水,水草丰美,是块放牛的风水宝地。
养牛需要圈舍和场地,张和就在自家院子里搭建起圈舍,租赁了隔壁的院子做场地,第二年又建起了牛棚。他拜皮家窑兽医小武为师,学习养殖技术,开始改良自家的牛。
从养猪过渡到养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上加难。张和在逐步适应养殖种类的转变,用别人想象不到的辛苦和耐心,克服着别人想象不到的困难。
张和不满足土种牛的养殖,他尝试改良为黑白花,再尝试改良为夏洛莱,后来又改良为西蒙塔尔。每一次品种改良,涉及人工授精技术的应用,张和自己搞不定就求教搞得定的老师,直到学会为止。经改良后的夏洛莱和西蒙塔尔肉牛,每头能产350—400斤优质肉。
张和老婆有病,高血压,吃了药略微能往下降一点,稍一运动,舒张压和收缩压直线往上攀升,只能干一些力所能及的简单活儿。也就是说,张和没有帮手,张和只能一个人受苦,起午更、睡半夜,倒是不用麻烦“周扒皮”先生的半夜鸡叫。天热的时候,每天早晨4点起床;天冷的时候,每天5点起床。这样的作息时间雷打不动。一起床,张和就像装好程序的机器人,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清槽、除粪、拌料、喂牛犊子,他必须赶在5点半的早饭前把这些事情做完,一到早晨6点,他就得跟牛倌一道,撵牛上山。牛上山以后,他自己原路返回,带了农具下地干活儿,他一直没把200亩地撂荒,种多少,收多少,赚多少,不嫌多,也不嫌少,他是个知足常乐的人。这样,张和的营生丰富而繁重——春天送粪、抛挖牛场,夏天锄地、割草圈草,一直忙到秋收;秋收的苦就不必赘述了,冬天也闲不下来,养牛这档子事不随季节的枯盈而分忙与闲……每天一早起来,一直忙到晚上10来点才能踏进自己家门。这还没完,放下牛鞭拾起铡刀,切草,拌料,吃饭,子夜时分,张和才能入眠。
遇上母牛下犊,白天下还好,若是晚上,张和几乎彻夜不眠。牛跟人一样,生犊子是母牛最脆弱的时候,张和要一刻不离地守候在母牛旁,是顺生,是难产,是牛犊蹬不开包衣,是母牛大出血,都是张和需要操心和牵挂的。
最初,张和对养牛一窍不通,喂饲料撑死两头牛犊子,又病死一头大牛,他心疼得在牛尸前掉了半天眼泪,连续数日都缓不过劲来。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能不能在养牛这条路上走下去。这时,有人告诉他,牛不好活一般都是品种的问题。他从2013年开始,连续3年从三元公司购买良种公牛犊子,每头2400元,仅这一项的支出,张和几乎把所有能筹借的亲朋好友都借遍了。以后,好多跟他走得近的亲戚朋友一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就紧张。
张和成了城里人
改变是从2015年乡政府奖励张和一台切草机开始的,也不一定就是一台切草机就可以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张和养牛一年比一年好,等到2017年,当他想扩大养牛规模时,国家扶贫政策又帮他贷了3年期5万元的无息贷款。同样是那一年,县里落实异地搬迁政策,在县城紫林苑给了他一间84平方米的楼房。
张和变成了城里人。
2020年9月,笔者专程从县城驱车去破虎堡采访张和。当时,张和正在瞭靶山上放牛,手提一根类似金箍棒的指挥棒,胸前挂一个军用望远镜,一副亲临前线的指挥官的模样。笔者问张和,牛倌哪去了?他用手指着山沟说:“牛倌进沟里找即将下犊的母牛去了,牛也和人一样,为了护子,在野外生产时,总会离群跑到一个它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生。”顿了顿他又说,“牛其实是一种野生动物,你看小牛犊,出生不一会儿,就会站起来踉踉跄跄跟着母亲走。”
笔者忽然想到张和,他不就是一个踉踉跄跄在破虎堡山野不停行走觅食的牛吗?所谓天道酬勤,折腾者事竟成,张和把苦日子终于过完了,如今迎来了好日子。他说,他最困难的时候,连孩子读书的学费都掏不出来,他围着村子转着圈儿问村人借钱,先借张家的,到张家需要钱时,再找李家借上还给张家,倒钵钵,补窟窿,拆了东墙垒西墙……事实上都是养牛亏下的饥荒。
今天的张和,光存栏母牛就有32头,生下的牛犊子养上六七个月就可以出栏,每年能卖26—28头小牛,一头小牛犊能卖到1.2万元—1.3万元,年毛收入就是30多万元,减去饲料钱、人工费,纯收入也在10万元以上,比我们吃公家饭的都要丰厚许多。他还是方圆几十里内有名的畜医,负责给附近村民治疗牛病,甚至连长城外面内蒙古的村子里有牛生病都来请他去看,他成了手到病除的土专家。
张和自己富了,也不忘记带动乡亲们一块脱贫致富。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村里好多人学着他的步子走,也靠养牛谋生。村里有个韩喜堂,也跟张和一样一开始养羊,见张和养牛发了家,就跑来对张和说,你是咋鼓捣牛的?有窍门的话也跟我唠唠。张和就跟韩喜堂唠了半天。时隔不久,韩喜堂也把羊圈清仓,买了3头牛,如今已发展到11头。还有崔家沟的张建成,也学着张和,由羊而牛,如今比韩喜堂都养得多——22头。还有二三墩的王世云、邢家口的薛二子……
郭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