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副刊

此拓非彼拓

  传拓是将宣纸覆于金石等器物,以墨拍拓,使器物上的铭文、纹饰、图形、纹理复制于上。现代照相术未入国门之前,这是一种常见的复制法,为物象存形,也为历史佐证,古代文献资料赖此保留。陈旭先生之拓,既非碑拓,也非全型拓、锦灰堆,此拓非彼拓,乃二度创作。
  陈先生的拓作涉及青铜系列、晋商系列、钱币系列、武功系列等多个单元。物之所成,必有其用,人之好物,始于形制。碑版牌匾、岩崖石面之外,荷花、葡萄、芭蕉、白菜、柿子、金瓜、玉米、螃蟹、蟋蟀、古琴、秤砣、瓷器、钱币皆可入拓,再于纸端组合排列,将平面拓、立体拓、软体拓、活体拓、移体拓、泼墨拓交织使用,将书法绘画、工艺美术融为一体,之后随物宛转,随类赋彩。以各式手段,构造自己的视觉形式,是绘画表现,也是传拓追求。
  其云冈系列中的伎乐飞天造像,也别有意趣。云冈石窟的生动之处,似乎就在作为佛像边饰的飞天。飞天是写在石壁上的行草,貌丰骨劲,烟霏露结,宕逸不空怯,纯净有意浓。与伟岸巍然、显要持重的佛像形成强烈对比,这些飞天尺幅不大,位置偏陋,却个个精彩,五光十色,纷纷扬扬于穹庐,翩翩跹跹于周缘,不以次要为侧卑,虽说区区也关紧,其为匠人们大构之后的身心放松,隆重间隙的小品微末。有了这般际遇,其刀法放旷而伶俐,线条疏纵却毅然。帔帛翻飘于后,璎珞悠荡在前,面有喜色,眼含芹意,满窟的佛传故事,因了这几个精灵而转悲为乐,全盘皆活。围着团莲花,捧着钵扇楼,或啸笛,或拨弹,或击鼓,或操琴,哪里快乐,他们就出现在哪里,哪里有他们,哪里就有愉悦。伫立窟底的陈先生,静气凝神,侧耳聆听,是否看到了龟兹的舞蹈,听到了西凉的乐器,西北大风吹拂着窟壁豪酣作响,长云为之婆娑卷舒,这场石壁间的桑林之舞、经首之会,启幕已一千五百年,歌吟动地哀,度曲终未矣。其间,多少人解其玄,得其旨,多少人为之放下屠刀,嗟悔无及,多少人为之清夜扪心,幡然有悟。石刻造像系列中,《天龙山佛首》是陈先生的近作。以拓写生,以拓意临,陈先生作品中,移体拓的创作成分很高。
  巨制《鸿儒博商》由多副商业牌匾及楹联构成画面,其中便有一些晋商名号。其创意源于一街两行排列,以透视法由近及远,以此寓意昔日繁华,体现晋商称雄商界五百年的业绩。陈先生久处金融界,至今仍在专业院校兼课,在教学领域,金融+历史+艺术的探索,受到学生的追捧。有关晋商的研究,其为行家里手,尤其晋商票号、钱庄、账局、当铺簿记资料的收藏,蔚然壮观,弥足珍贵。
  《月是故乡明》所拓为其家乡故宅面貌。石碹窑洞,木门半开,油灯微光,柿树横前,月色斑驳,洒落庭院,最是墙角的猪槽,可谓农家生活的点睛之笔。如陈先生这般少小离家者,其与故乡的契约,只能在忧郁的画面中兑现,你的故乡是存在过你青春的天岸。故乡是时间积累成的空间,没有时间的积累,空间怎会成为故乡。无论有形抑或无形,存在还是不存在,所谓故乡,就是一个人的精神家园,更是文化意义上的一种依托,一种仰承。有种心情一经唤起,你已回到故乡,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其从来不受空间与时间的限制。
  极具当代意味的《城有大美而不言》一幅,是将城市公共自行车拓于报纸,再组装于画幅,由此打破了二度平面的构图,制造出空间虚实的视觉效果,这让人想到了曾经流行于西方的拼贴艺术。与之相对的是《China-走来》,车行万里平安路,人走八方好前程,车轮为其所藏晋商遗物,车辙则拓自娘子关瓮城内。两千年的辙痕,斑驳朴茂,两百年的轱辘,貌拙气酣,两厢组合,超越时空。
  中国武功系列所拓为人型,着实令人懔然一惊。活物中有拓动物者,未见人物者。一身精神,具乎两目;一身骨相,具乎面部。遂让人想到了那段有骨气的岁月,没有气吞八方的慷慨,却有情念万里的感怀,骨气支撑信心,虽千万人吾往矣,器识高爽,风骨魁奇,壮士一去,未见有返。陈先生这组人物拓,溯古融今,可圈可点之处多矣。
  无一事,乃能事事,虽有形而未见笔墨,拓具即绘笔。虽曰力劲气厚,却有庙堂之气,巍然昂藏、赳赳壮观,又存山林之姿,烟火生机。
  果蔬系列虽属小品,其趣盎然,注重视觉形式与造型结构的流动性、连贯性,韵律感极强,极具表现力。线形作为视觉艺术源头的初始形式,是描绘物象轮廓的简洁方式,也是视觉艺术中便于交流的语言。此即泼墨拓,陈先生称之“宛陵无宣,烟墨不洇,江色美色,吾拓谁颜”。拓印浑厚不难,难在飘逸,亦枝亦蔓,张力十足,乍看上去,就是一幅焦墨。拓作完成,陈先生每每在上留下题拓诗,拓花鸟别用韵味,最是其草间偷活,令人赞叹。清人方薰《山静居画论》云:“三尺许,蜡蜒蜂蝶蜂蜢类皆点簇为之,物物逼肖,其头目翅足,或圆或角,或沁墨或破笔,随手点抹,有蠕蠕欲动之神,观者无不绝倒。”齐白石更是扩展了草虫范围,广及蝗虫、蟑螂、螳螂、臭虫、蟋蟀、蛾蝶、蜻蜓、蜜蜂、苍蝇等等,目之所及,无所不画,草虫画由此宽泛了路数,提升了品格。花鸟画中的鸟虫是画幅中的点缀,拓印画中的鸟虫,陈先生擅长者也。或置边角,或栖枝间,却又是点睛之笔、活络之脉。蚱蜢有壳,或易下手,蝌蚪软体,竟也栩栩如生。
  草木与人生关系綦重,从来不著水,清净本因心,陈先生也是位爱莲人。荷者,和也,又名莲,莲者,廉也。其《借得月色荷田田》所现,花随意姿态,任情绽放,且皆不敷色,其叶无形无象,形容趁顺,凝练概括,瘦挺出尘。那般肃然的岑寂、孑然的落索,似乎让人感到了荷花所蕴藉的另一重含义,一位身着素袍、玉树临风逸者的天问,是无须当下作答的,一位披发行吟、清癯嶙峋怨人的眼神,深邃得反成了一汪白水。秋日残茎,莲蓬横七竖八,依然执拗地仰天立目,长啸不已,颇有些败荷秋风、枯荷听雨的凄然。相形相肖,画虎类虎,古今皆然,陈先生也不例外,构图盈边盈角,满满当当,走的显然也是现代的路子。至于不泥端方、有形无态的表现,仅拘于构图方面,其质却与古人有着同辙入垄、倾盖如故之契合,有着意气相投、声应气求之符称。
  陈先生拓力不逊,尤善巨幅。其拓自嵩山国家地质公园的作品,满纸氤氲,一片洪荒,顿能带入太古气象。大象无形,无象真象,荡思八荒,游神万古,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乎,无拘无束,脱尽羁绊。形式美的再一步推进,便是抽象美,抽象乃人类认识世界、表达思想的基础语言。视觉形式强调视觉特质与内在能量,抽象艺术不是一个已然完成历史使命的流派,故曰对语言的探索,理论上没有极限。淡墨浅彩,以无为有,晕染以交融,便能从中找出一些具象来。山骞不崩,惟石为镇,这是本不太读得懂的书。云出岫而无心,艺术的最高境界,正在于表达心绪,抒怀胸臆。自生活中捕捉感觉,从传统中寻找艺术语言,在创作实践中发现自己,此即艺术价值之所在。
  石虽不言,大美在焉。野外山拓,忌风,低处微拂,高处卷纸,夏天湿漉,冬日冻墨,难度可想而知。心摹手追,朝夕揣摩,廉不言贫,勤不言劳,陈先生入传拓既久,浸淫于此不怠,深谙此道,通晓此理。其学笃矣,其技精矣,其成大矣。
  陈旭先生名曰《扑拓留声》的拓迹艺术作品展,壬寅年初冬时节在太原举行。这是场不一样的展示,作为中国国际书画艺术研究会拓迹艺术专业委员会负责人与学术带头人,每每入古而通变,走文化创新之路,一定程度上代表着领域内的最高水准。谁曰不然?

介子平

分享到:

过往期刊

  • 第2022-12-01期

  • 第2022-11-30期

  • 第2022-11-29期

  • 第2022-11-28期

  • 第2022-11-27期

  • 第2022-11-26期

  • 第2022-11-25期

  • 第2022-11-24期

  • 第2022-11-23期

  • 第2022-11-22期

分享到微信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