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阴天,总算转晴。我们驱车出大同城,穿过桑干河国家湿地公园,来到了册田水库南岸的大王村和西册田村,再次寻访60年前建设册田水库的老人。站在高处瞭望,此时的水库,像正在蒸沸的大锅,浓重的水雾将整个库区遮盖。雾浪滚滚涌动、云烟缭绕幻化;30多公里长的水面上,呈现出体态修长、静静仰卧的“雾里睡佛”“水上观音”。头枕大坝为宝冠,脚蹬湿地是莲座,身盖翠水薄纱,凹凸有致、朦朦胧胧、意态悠闲、安静祥和。偶然有清风吹过,飘起几片青丝薄缕,如若袈衣飘逸,缨络摆动。与南岸的大同睡佛山一高一低、一左一右、一刚一柔、相得益彰。真乃是仙山伴圣水,神韵气灵之胜地。大家惊叹,常见佛山、石佛、铁佛、瓷佛、泥佛,固体的佛……水佛、雾佛,流动的佛还是第一次。
从村庄追寻到库区,只见雾起水面,四处弥漫,车行雾进,人站雾来。空气湿湿的、润润的,清新舒爽,沁人肺腑。浓雾中,远处传来悠扬的歌声。塞北信天游?不!那是口号声,不是唱,而是喊!我们信步上前,只见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站在南岸的副坝上高声呼喊着,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西册田村的郭富元老人。郭大爷今年82岁,精神矍铄口齿清晰。我们说明来意,老人家便拉开了话匣子:“一出门,腿顺溜了,不由得来这里看一看,站一站,喊一喊,身子一下子就爽快多了!”“我那会儿岁数最小,14岁,干不了重活儿,就喊号子、贴标语。”“大概2米长、1米宽的夯(石夯子),一面儿站6个人,两个头各1人,共14个人,跟着我的喊号声,把夯举过头顶,猛地放下,一下一下地砸、把土堆夯实了。一堆儿一堆儿的,大坝上密挨密的。”郭大爷边说边比画着。他说着说着便激动了:“俺喊两嗓子你们听,‘加油干哟,一拨(同时)起—嗨!’‘咱们争先哟,一拨起—嗨!’‘打坝造地哟,一拨起—嗨!’妇女队喊的还有‘大坝不建成,坚决不结婚,一拨起—嗨!’‘学习刘胡兰,赛过穆桂英!一拨起—嗨!’”……郭大爷兴致勃勃地扔掉拐杖和帽子,他双手臂上下摆动、声音干脆清亮。
我们急忙上前搀扶,边走边听着老人家娓娓而谈……“这是最早打坝的地方”“俺是打眼儿放炮的,上来修坝最早的,1958年的时候。”大王村86岁的寇万玉老人,指着原铁绳桥下、现在是乌龙峡景区的滑沙坡壁说。大坝的选址,是水库建设的关键。根据地形、地质、地貌、基岩、断层等要求,寻找“口袋型”的盆地和洼地。“袋大口小”是最佳选择。“袋大”库容量大,且汇水区域广;大坝选在“口小”的峡谷地段,建坝工程量小,投资少,安全性高。桑干河从管涔山始出,沿大同盆地的槽谷,由西南向东北,在吉家庄转折向东流去。册田水库,是从转弯后古定桥最宽阔的河面、向东约40公里处、河床逐渐变窄收紧的深沟峡谷,横截桑干河水。是标准的“袋大口小”。在物资匮乏、技术落后的当时,大坝是边建设边设计边完善的。经过三迁坝址、三变坝型最后确定。第一次坝址位于铁绳桥下游500米处、西册田与堡村间较高的峡谷中,第二坝址选在铁绳桥的上游130米处,均因有断层、砂卵石、无基岩等问题废止,最终坝址定为铁绳桥上游500米处中心线、即现今位置。坝型排除了浆砌石重力坝、黏土心墙堆石坝的两种方案,确定采用均质土坝型。大坝因没有施工机械、无法大面积碾压施工作业,因此,采用水中填土筑坝施工法。
水中填土筑坝方法限高不超过25米,册田水库当时设计38米(现为42米),在国内尚无工程实例,存在很大技术难题和建设风险。他们因地制宜、严格工序,采用筑畦、灌水、填土、碾压四个步骤,和边倒、边填、边踩、边平、边打、边捡的“六边法”,创造了当时高体坝、水中填土、均质土坝型的水工建设奇迹。可见雁北劳动人民的智慧、担当和魄力。“俺们是拉洋灰(水泥)的,洋灰是从口泉水泥厂拉的,河两边方圆百十多里的路上、河边,马车、骡车挨得紧紧儿的、排得满满儿的。那阵势像打仗一样。”西册田村85岁的曹明德老人动情地说。那会儿,修水库的叫兵团。河南面的是咱们各个公社的,叫一师;河的北面土台西南荒滩,搭起临时帐篷,是河北阳原的、叫“二师疙瘩”营地。各队互相比赛,不完工,不吃饭……大王村88岁的吴占成老人,指着北岸的烽火台讲述着……
据《阳高县志》和《册田水库志》记载(现为云州区、当时属阳高县管辖;1958年河北阳原县与蔚县合并,定名蔚县),册田水库是山西晋北专署、阳高县与河北省张家口地区、蔚县协作合建的。当地各村村民是建设大军的主力。两地的机关干部、工人、学生都到工地支援建设。工程实行军事化管理,两省市组建领导班子,实行合署办公,统一指挥。“万人大军编为两个师、26个营、营下设连、排及专业工作队。”(建大坝主体工程时,人数阳高、蔚县大约各一半)组建了各类火箭队、卫星队、飞虎队、先锋队、突击队。勘测队、采石队,翻沟越岭提前进入工地作业。各村青壮劳力,推车扛锹,衣兜揣着一天的干粮。在工地的各个工段展开。学生队来了!阳高农校、几所中学2000多名学生,扛着比自身高的铁锹开进了工地。800多名妇女队也不落后。“刘胡兰连是阳高友宰公社70名妇女组成的。她们在寒气逼人冷风刺骨的冰天雪地或苍茫辽远飞沙走石的春天,或是气候酷热、赤日岁中的夏天,都一直以无比惊人的革命干劲,每次被评为标兵连,个人获奖之多,也是首屈一指的……”
河北的来了!蔚县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北岸安营扎寨、一字排开。“全县50多万人开展了少吃一口菜、节省一粒粮,支援水库建设的群众运动。”人背驴驮的队伍,艰难地行进在晋冀交界的沿河道路上……他们白天施工、晚上盖房,自搭炉灶做饭取暖,帽壳洗脸、衣角兜饭、夜晚在冰天雪地中的“二师疙瘩”垫草席而眠。他们以工地为家,还建起了随军学校、商店、银行、汽车站、缝纫厂、理发所、卫生院、修鞋铺等战地临时村庄。为改善工人们的生活,还开荒种菜、养猪养鸡。工地比武,现场夺旗!人人争先进,个个比奉献。英雄营、红旗营、标兵连、标兵排和模范个人,层出不穷、比比皆是。“第二师副师长张廷祥创造了8小时拉土46次(运距843米)的最高纪录,路程近80公里;1050米的运距,一师46岁妇女郑芝8小时运土2.7立方米,超过定额4倍;800米运距,一师学联团14岁中学生尉延政9小时拉土18次共2.5立方米……”当时,阳高县70岁的老模范刘治荣,大青山“水保治理第一人”、64岁的高进才,还有工程师任铁如等英雄事迹,在光荣榜上多次出现。
文字像库区的兵团,动了起来、活了起来,再现当时实战的情景,雁门关外,黄沙漫漫,桑干河上,战火喧天;铁锹挥舞、镐钎铿锵,车轮飞奔、尘土飞扬,炮声隆隆、人喊骡叫,雪地摸爬、水中作业。“要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地冻三尺不停工、雪下三尺不收兵”加油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每个人精神抖擞,俨然似铁人,场面热烈干劲冲天。1960年7月,大坝合龙堵口、开始正式拦洪蓄水。接着陆续建起了南干、北干、杨庄等8座大中型灌区、灌站。浇灌农田45万亩。欢快的河水,爬高山下沟田越平野,喷洒在库区的东西南北,缔造了塞北少有的鱼米之乡,也塑造了晋冀两地跨省、跨地域,团结友爱、精诚合作、治河兴水的典范!
怀着满腔的虔诚和无限的敬意,携手几位健在老人,从时光的彼岸走来,回味此地曾经的激荡和昂奋,感受着每一处光辉永驻的往昔;徘徊在坝南水库管理处旧址,眼前是发电站和民工们住过的残垣断壁,抚摸着这些经过沧桑岁月、斑驳陆离的痕迹,感慨万千;行走在大王、梨峪、堡村、秦城、西册田、东沙窝、于家宅等周边的旧址新村,霎时,心情变得十分的沉重。水库大坝几次提高、蓄水量增大、淹没浸没范围不断扩展、库区村民多次移民搬迁,“大阳地震”的破坏,还有近几年扶贫移民搬迁。村民们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离开了他们为水库奉献青春时、能休憩和温暖的土窑,就近新建村宅,或背井离乡在异地安家落户。而许多建设者,没能在他们建造的水乡世界享受新时代的新生活!水库边每条沟壑危崖上,一孔孔窟窿,一块块土坯,被时间的风雨侵蚀而渐渐消失。但土窑洞里烟火故事和那战天斗地、可歌可泣的精神,长成岸上绿树芳草,长成那个时代永久的记忆。
塞外的天气变化无常,傍晚时分,清风劲吹,云卷云舒。雾像晚归的羊群,一簇簇、一卷卷,追赶着、奔跑着;惟妙惟肖的“水上观音”,似昙花一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水库露出俊美的身躯和亮丽的面容。夕阳西下,霞光熠熠。水库上,浪涛从远处推进,到了近处渐渐趋于平缓;而一阵清风掠过,望不到边的远处、湖面平静如镜,波浪却从湖中间泛动、掀起,一浪高过一浪,向眼前快速翻卷而来,银色的波涛,不停地拍打着岸堤,像大海汹涌,如大海澎湃,比大海清澈。我不禁感叹,谁说塞北无大海?几十年来,碧水万顷滔滔不绝,润泽了干渴的塞外大地,涤荡着晋北旷宇尘埃。桑干河上有大海!它是血汗之海、英雄之海、精神之海!
史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