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闻春去，却是夏深。农历五月，紫色的泡桐花开了，微风吹拂，麦浪汹涌着，一浪高涌过一浪；院内菜圃里的瓜菜开始坐胎，成双成对的小黄蝴蝶在菜花中嬉戏着，忽远忽近。
　　小城街头，多了卖苇叶、卖艾草的小摊，间或会蹲几个卖包籽儿（香包）的老年妇女，她们手扶一个简陋的“平”字形木架，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包籽儿：黄瓜、绣球、钱袋、驴舌头、十二生肖……身旁放着的线拐上缠着五色线。包籽儿1元钱1个；五色线卖的时候，是以“庹”为计量单位的（两只胳膊抻展了，左手指尖到右手指尖的距离为一庹）。总有少女长发如瀑，露着纤长的手臂、穿着碎花裙子，弯腰在木架子上翻翻捡捡，挑选包籽儿……
　　家乡的涧水旁生有一种叫“藁本”的香草，村民们会在秋天偶有的闲暇里去挖藁本，取其根茎，在清水里洗净了，放在窗台上晒干，待来年端午节时，把根茎用剪刀剪成小丁，掺和艾叶、荆芥叶等，作为填充包籽儿的香料。
　　母亲手巧，每年端午她都会精心地为我和哥哥缝绣球、缠五色钱，外加什么如意、花瓶、石榴等色彩艳丽的包籽儿。
　　我们当地的习俗是，五月初一早上小孩子就要身佩包籽儿、腕系五色线（婴幼儿则要在脚踝、脖子和腰间都系上），所以，每年的这一天，母亲就会把缝好的绣球，缠好的五色钱、黄瓜、辣椒扎成一束，系于我衣服的扣门之上；我也总是在第一时间冲出大门，跑到街巷里向小伙伴们炫耀一番。
　　我小时候生活的那条山沟，地势高寒，不适合黍子和芦苇的生长，自然也就没有包粽子的习俗，所以一直到五六岁，我对粽子仍是闻所未闻。
　　记得一个端午节的前夕，堂嫂的两个妹妹来走亲戚，带来了糖糕、油麻糖等好多吃食，其中就有粽子。堂嫂叫三萍，是山外嫁进来的，娘家和镇上邻近，所以，在村人的眼中，那就是个大地方，一个比山里人见多识广、且能接触各种新鲜事物的大地方。那天来堂嫂家走亲戚的是五萍和六萍，两个10多岁的女孩儿，梳着麻花辫、穿着粉色和橘红色的小衫，姐妹俩一个微胖、一个稍瘦，但都有着非常精致的五官。这是我第一次见山外的女孩子，她们好看又洋气的样子让我看得呆呆傻傻，故而从村口一直跟到了堂嫂家大门口，再跟进去，显然就不合适了。只一会儿，堂嫂家的儿子便拿着一个粽子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我当时并不知那就是粽子，只当那是用玉米叶子包着的小米焖饭。但见侄儿吃得非常的香甜，便只是诧异地盯着看，因为有两个标致洋气的女孩儿跟在他身后，所以我怯于上前打听询问。
　　我上小学时，家里搬至城郊，终于见到了长畛子的田地，认识了黍子、苇叶和马莲，自然也吃到了粽子。太行山上生产黍子，所以当地人也习惯用黍米来包粽子。把碾好的黍米倒到乌盆里，用水泡10多天，泡得有了黏性，捞起来用水淘干净，倒入姜黄粉搅匀，然后再把洗好的红枣掺进去。摘苇叶不叫摘苇叶，而叫打苇叶。县域内只有紧靠浊漳河的几个村子种有芦苇，每年临近农历五月了，村民们便都早起打苇叶，早饭后，他们会把打好的苇叶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用手推车推到县城的老街摆地摊出售。买苇叶要挑叶片宽大厚实的，买回来之后和马莲放到锅里煮一下，以增加其韧性。马莲是用来捆绑粽子的，一丛一丛的长在野地里，叶子颀长，倒有几分像古人用以扎书的书带草；花为蓝色，一瓣贴着一瓣张开来，宛若京剧伶人微翘的兰花指。父亲曾在野外刨回一丛马莲，栽入小院中，每年秋天母亲会把马莲收割了，扎成小捆，挂于院墙的木橛子之上。
　　村里女人包粽子喜欢搭伙，三两个小板凳一摆，盛黍米的篾筐和放苇叶、马莲的菜盆被围在了中间。女人们坐下来，在膝盖上铺一块毛巾，大家有说有笑的，干起活来轻松又愉悦。每片苇叶拈起来都要先在毛巾上抹一下水，一枚套一枚，三四枚叶子就可折成漏斗形，然后用手掌摁在毛巾上压一下，再操勺子往“漏斗”里装米；装满之后，拿一枚苇叶把口封上，最后再用马莲草把粽子捆扎一下，扎个蝴蝶结，一个扁扁的呈三角形的粽子就包好了。苇叶包着黍米、马莲扎着苇叶，由内至外，满满的都是藁本草的清香。
　　煮粽子一般要用家里蒸开花馍的大铁锅。往锅里装的时候，粽子要立起来，一个紧挨一个，绕着圈装满之后再添水，水要没过粽子，上边压一块圆形大石头。粽子要煮三四个小时，所以，记忆里，端午前的某个黄昏，袅绕的粽香会在小院里弥漫好久、好久。刚煮好的粽子黏腻可口，家里人都要趁热吃上一两个，剩下的就泡在乌盆里搬入冷屋之内，用以给姑姑、舅舅、大姨、小姨以及所有的长辈和亲朋走亲戚。
　　提到粽子，我总会想起三姨。三姨家也是从山沟沟里搬至城郊的。20世纪90年代初，三姨一家租房子住，姨父在县城一家砖瓦厂做工，三姨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长年卧床吃药，生活自然过得捉襟见肘。但三姨是个要强的人，端午节时见别人家包粽子，她也坚持拖着病体包，只是姨父为了省钱，买的苇叶又短又窄，这样包出的粽子品相自然很差，看着寒酸又可怜，但为了不亏亲朋，三姨在走亲戚时，总会在篮子里多放上几个粽子。
　　想到往事总是动情，继而泪目，其实，一些年长者，包括街头那些卖包籽儿的老年妇女，他们身上都留有一种“弱德”之美。这个概念是诗词大家叶嘉莹定义的，她这样诠释：“弱德，是指人处在艰难困苦之下，是指人处在重大不幸之下，是指人处在强大压力之下，仍然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当一个人处在艰难困苦之下、处在重大不幸之下、处在强大压力之下，这个人就成了一个“弱者”，但如果这个人依然持守良知、正直、感恩，依然持守最起码的道德底线，那么，这个人就具有“弱德”之美！
　　又是一年农历五月，在小城的街头由南至北走一走，总能闻到艾香、粽香，也总能邂逅卖香包的老妇人。初夏的画本上留下的仍是童年的画风，清新、明媚，外加美好。
　　农历五月，端午节到了，夏天也要跟着来了。

张俊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