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梅钰的短篇小说《十二连城》获得2019-2021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可喜可贺,实至名归。
梅钰短篇小说《十二连城》,不到一万五的篇幅,描绘了一幅山洼圪塄的生活图景。十二连城,即十二棵树,是一个标志,更是一种隐喻。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成不变,犹如困在一座城,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掐灭了一个个梦想,围住了一盘盘生与死的棋局……
小说中挣扎感和无力感并存,一边渴望改变的欲望喷薄欲出,令人燥热难耐;一边沉重的生活令人压抑窒息,充斥绝望气息。作者以悲悯之心,关注着这一家人的命运。日复一日的生活,贫困带来的灾难和无助,想挣脱的无望弥漫了十二连城。十二连城是一个以树为单位的城堡、壁垒,隔绝了与外界文明的融合,更阻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人活一茬老一茬,走的都是老路,想的都是老话。”十二连城的故事,纵观了一段乡土历史,是中国许多农村的缩影。
小说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在追求中遭遇的苦难着墨颇多。人物形象对比形成的反差,是《十二连城》突出的写作特色。
女性,在传统家庭中是守护者,以婚姻为基准,承载着养育子女、奉养老人、照顾孙辈的责任,一日三餐,家里家外,亲戚往来,家庭和睦等,以娘为中坚的家庭结构中,贯穿着从生到死的责任,无法抛开的亲情,无法摆脱的贫困,无法解开的乱麻……
小说描绘了几代人的命运,以姥姥为代表的小脚老太太形象,以娘、我婆为代表的乡村妇女形象,以老五、我为代表的渴望走出去的觉醒一代,以黑蛋为代表的新生一代……娘和姨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彼此难以打破的隔阂和壁垒。
娘是绵善的。她说各人有各命,“我没你姨心气硬”。她生了9个娃,院子里的窑洞、锅灶和孩子,就是她的天地。与苦难抗争,却走了一条与姥姥一样的路。“性格决定命运,娘就活该受罪,活该早早嫁给爹,活该7年3个一气生9个,活该受死。我不能跟她学,我要向命运抗争,离开这土山土地土圪崂。”
北京的姨好看,但又懒又寡,没人情得很。当初为了争取上学的机会,不吃不喝不睡觉,头磕在门板上咣当咣当。北京的姨“回来一次,也不问姥姥身体怎么样,吃甚喝甚,平时做甚,也不问娘拉扯这一大家子,辛不辛苦,劳不劳累,也不帮着做做饭洗洗锅,就会噼里啪啦挑毛病。”
娘的逆来顺受和姨的优越感,形成一种反差;牛湾的漫天黄土和姨挑剔的卫生习惯,形成一种反差;娘的大家庭和睦友善,在苦难中互相扶持,而北京的姨身故后,儿女为争财产争吵反目,也形成一种反差……他们所处的环境大相径庭,生活也便天壤之别。
“我仿佛看见自己一年比一年衰老,像大姐一样,娘一样,姥姥一样,哪也去不了,就待在这山圪崂崂,等死。”娘延续了姥姥的命运,“公元2020年,娘89岁了。”她用一生辛劳,走了一条和姥姥一样的路,而我绝不想如此。这股子劲,才是小说内核所在。
梅钰的小说中,总带着一种反思,一种抗争,她不是单纯讲一个故事,而是在仰头诘问苍天,虽然,很多问题并没有答案,但思考犹在,改变也潜移默化。
小说还塑造了姥姥、我婆、玉娥、我等女性形象。其中,我婆和我在小说进展中形成反差,仿佛一直在暗地里较劲的对手。
我婆没有出场,像一个影子存在,却代表了一个群体。“日子甜是顺着过,苦也是顺着过,没有谁跳得过,躲得开,漏得掉。”“黄土虽然实在,它也欺负老人,欺负没力气的人,欺负穷人。”“人老了就该死,不死克后人。”“不管到了甚朝代,脚下这疙瘩黄土最实在,你种甚,它还你甚,不会日哄人。”她才67岁,就催着儿子割木头,做棺材,“人迟早要死的,活着看见自己的窝才能死得安稳。”
而我恰好相反,是那个反叛的,不认命的,渴望不一样生活的人。小说一开篇,就是我与乃成的争斗,你死我活的那种,我的目的是离开家,去北京当保姆,“只要去北京,讨吃要饭我都愿意。”“种地有甚出息,从年头忙到年尾,挣的钱不够买种子化肥,连个香胰子都舍不得用。”
嫁给乃成11年了,地还是这块地,庄稼还是那几样,来回换腾。耕一春,秋一收,四季汗白流;盼一年,干一年,年年不剩钱。收了麦子种棒子,年年都是老样子。我的日子就是种地收秋、收秋种地,真是过够了、过腻了,跟十二连城一样,一年又一年,长了几百年了还是老样子。我能一眼看透、看穿自己的人生尽头。所以,我不认命,不断挣扎,期待摆脱既定的宿命。
但到了50岁,我在天安门广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感觉到的“这地为甚这么硬,悬在脚心,一点不踏实呢?”人是会变的,也会被环境同化。特别是老了,就习惯了这种生活,也就认命了!
小说若没有细节,就像一个素人,缺少描眉画眼的功夫,顶多算个故事大纲。梅钰的《十二连城》发挥了她擅长的语言天赋,寥寥几笔,就鲜活生动地勾勒出人物形象。
“一跨上车子我就自由了。山桃山杏一簇粉一簇白在半山腰笑,成片的枣树展开了腰,路边的青草冒出头,被我儿一泡尿,激起一股子泥腥味儿。山路十八弯,转了几个弯,就看到了十二连城。”我的形象放在山野之间,是活泼的,自由的,是与青草和枣树,山桃山杏一样,有笑声,有色彩,有动感,极富感染力,代入感。
“我就坐在这里看着她,蓝涤卡西装板板正正,腰是腰,胯是胯,裤缝尤其笔直,别人进门先上炕,她不,先舀水……”姨并没有真的出场,其形象源于6年前回家探亲时的印象。几句话,姨的大致轮廓就出来了。
“黑蛋咯咯笑,几天工夫,他长得疯快,踮起脚前头跑,姥姥在后头追。八十五年变成一个焊点,把一老一小焊接在一起,也把黑白、新旧、刚柔、生死焊接在一起。他们同时笑,银铃般清脆寿木般沉闷,混在一起,在院里一浪一浪地滚。我满含悲悯,不知该同情还是痛恨,命运无常,带走甚留下甚没有绝对的衡量。”
小说通篇透露着对苦难和生存的解读。“人一茬茬生,一茬茬死,都在这黄土里,再多也是它,再远也是它,再厚也是它。一阵风过,远处山花烂漫,飘来一阵阵香气,这坟场却只有几棵苍老的松柏长得旺。大自然知道怎么配合活人的心情,随情随境。”
这些文字不由得会让人想到《活着》《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等经典著作,苦难和生存的基调,弥漫了整个十二连城。
死亡是残酷的,又是无奈的。没有人能回避,富裕或贫穷,都无可避免会面临,也许,死亡才是这个世界,唯一公平的事情。《十二连城》中写了老五、老二、爹、姥姥、姨等人的故去,不同场景,不同心境,真实得令人绝望。好在绝望之后,尚有希望,例如见风就长的黑蛋,“二嫂怀孕七个月早产,老四媳妇也生了个小子。”生,就是延续,就是亘古不变的希望。
只要读过梅钰的《十二个异相》,就能感受到其中感性与理性的交融,看透多元复杂的事件背后的假相、虚相和本相,潜入万相最深处,探索本真。她或许是讲故事的高手,但故事从来不是她讲述的目的,她的讲述背后的思考,总令人翻卷长叹,思忖良久。
生活从来不是那么简单,多么传奇的故事背后,都隐藏着或深刻或复杂的真相。作为一个成熟的小说家,必须有揭开生活假象的能力,将真的本相展现出来。这是一种能力,也是一个作家对所处社会应当担负的责任和使命。
那些小说中生命,曾经是真实存在的,是很多家庭的姥姥、娘、姨和亲人们。他们虽然如庄稼一般,一茬一茬,从生到死,在黄土中找找食物,与天斗与地斗,表演人生的圆满和残缺。“人生的意义就是无意义,死亡的本质是获得新生。这些理论太过宏大,但我愿意相信,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可能这些追问,永远没有答案,但以十二连城为基点的生命,已经被打上了树的隐喻,树洞里有我们的秘密,有我们的不甘,那些过往的人和事,不是随风而去,而是以其他的方式,打下一个个烙印。
若有一天,我们到十二连城,在一棵棵参天的大树上,一定可以发现一个个状如眼睛、形如图画的坚硬疤痕。岁月易逝,但总会留痕。那些痛苦的、欣慰的、无奈的、欢喜的,都沉淀其中,无色无味,却真实存在。
周俊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