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副刊

情义青衣

  童年时,最爱听外祖父讲民国故事,尤其讲他自己的故事。那时在我的追问下,他一遍一遍地把自己的故事几乎讲成了传奇。
  “我那时是私塾的孩子王,有一天突发奇想,带了一帮孩子去大学堂,因为我的未婚妻是那里的教书女先生。”
  所有的孩子都好奇,包括未曾与之谋面的外祖父。他们悄悄地潜入一所完小,想看看新来的女先生长什么样。外祖父由孩子们架起的人墙托举着,趴到窗户上,从窗帘缝隙间,他看到了一只皓腕下纤细的手正握着笔,伏在八仙案上写字,移动目光,15岁的外祖父睁大了眼睛,仿佛见到了画上的人。那时,一缕阳光从窗棂射入,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就定格在了那个时空,永不褪色。
  每到这时,外祖父就陷入沉思。我总是重复地问:“她穿什么衣服?”
  “青色。”
  哦,青色,介于绿色与蓝色之间的一种色,很美。它是翠绿光与蓝紫光之间徘徊的一种色泽,这种颜色由于饱和度的一点点偏差,就会呈现出绿与紫之间无数种的“青”,由于它的色温变化,在我的感觉中,青色更缥缈、更梦幻、更唯美。
  于是,很多在脑海中浮现的美丽女子,无一例外都穿这种衣服,仿佛楼阁玲珑五云起的霓裳仙子,抑或丝路花雨中的异域飞天。
  可叹,我外祖父的“女先生”,那个美丽的青衣女子,仅仅结婚两载就因为难产香消玉殒,母子二人像一道晨曦的光掠过人间,又如一缕青烟袅袅而去。
  那时,我无数次重复听这个故事、一次次拨痛着外祖父的心弦,就是想缔造脑海里一个美丽的“青衣”。
  而这仿佛蒹葭苍苍的隔水佳人,遥远又迫近,直到有了看电影的经历。
  青衣无形而有形。
  我家附近有个电影院,电影院的时光对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是最幸福的时光。
  我常常被父母带到电影院,古今中外各种题材的电影都看,唯有古装戏剧题材的电影才让我全神贯注。当我收回目光、侧视左右时,才惊诧地发现,很多人都在打盹或离开。而我,一个小女孩儿居然有此兴趣,这让大人们很不理解,其实,我的眼睛一直在追着剧中那些美丽多情的女子,尤其看到越剧《红楼梦》时,我喜欢的一袭青衣手持花锄绕过绿堤、轻拂柳丝穿过花径,看风过处落红成阵,收拾桃李魂,筑香冢葬落英。那落红纷至沓来飞满天,仿佛淡粉色花雨坠下,那一刻,一种生命的盛开与凋谢的绝美冲击着我的心灵。虽然我说不出更多的感受,但那青衣的缓步轻摇、参差缤纷的花瓣雨,让我感动得抱紧自己——世间还有多少这样的美!
  后来我有机会被一个放电影的叔叔照顾,允许我进入到他的放映室里。放映室在高高的二楼,我又有了新的体验,放映机打出一束结实的光,而我就在光的源头。看着下面人头攒动,我的目光和射光一同打到银幕上,那时,恍惚自己身轻如羽,银幕上出现的人物不是出自机器,而是全部从我的眼底泄出,所以我一动不动,专注地从这个放射孔向外看,生怕头一偏,银幕上的人就会跑偏了。长大后读到诗句“愿逐月华流照君”,竟颇有相似之感。
  下面正在放映越剧电影《李慧娘》。叔叔碰了我一下,递给我一块水果糖,他嘟囔着说:“已经看了5遍了,还看不够呀!”
  看不够,真的看不够!
  李慧娘那千娇百媚的扮相深深吸引了我,这是一个爱情剧,但年少的我只知道追逐这个美丽的影子。
  李慧娘善良多情,她为了裴生,与贾似道在人间与地狱之间斗争,尤其李慧娘第一次救裴公子,因阴阳宝扇失去神力而失败,判官同情她,求阎王恩准让她还阳人间,但李慧娘却坚定地说:“我不在乎生死、不在乎自己是人是鬼,只要救出裴生,让他前程似锦,阴曹地府就是我的家。”
  最后李慧娘拒绝还阳,借来阴阳宝扇,扇起熊熊烈火吞噬了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贾似道。
  一个青春女子,只因画舫邂逅,那一瞥便献出了自己的爱情与生命。这种烈性的舍与得,让我心灵栖息的青衣又多了一抹悲壮,裴生最后愿意同李慧娘“有情人愿效比翼鸟,双宿双飞在泉台”,但李慧娘凛然拒绝,反而劝他把黎民之苦铭记心上,在人间好好为官。
  青衣再次走进我的双眸。
  青衣再次跃出我的心扉。
  原来,美,有些是用来装饰心灵的,有些却可以由内到外建一座城池,来解救心之所爱、心之所托。
  无论是魂灵形象还是舞台形象,“青衣”已漫化作刘兰芝的孔雀、林黛玉的绛珠仙草、青蛇的那一滴眼泪,还有那李慧娘的幽魂、花木兰的忠孝、梁红玉的飒爽……无论是大观园里娇柔的闺阁佳丽,还是西子湖畔的红尘女子,让我看到的青衣,不仅有玲珑剔透的“情”,也有执着坦荡的“义”。
  青衣有情亦有义。
  我仰视她们,她们在舞台上、在戏剧中,也在我的心里,但她们始终在画里。
  终于有一天,青衣从画里款款来到我的身边,在我的生命长河中,溅起白色浪花。
  有一年,我们这儿的大礼堂要上演一出戏剧,爸爸被派去帮助剧团从大卡车上卸演出道具,我兴致勃勃地前去凑热闹。
  只记得人声嘈杂、人影斑驳,大人们一趟一趟从礼堂门口的大卡车上卸下东西,然后放到厅里,又有一些人从厅里扛着、抱着把它们转移到舞台幕后。
  有一个长得柔柔弱弱的姐姐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敏捷地在台阶上跑上跑下,抢着搬重的物件,嘴角一直挂着弯弯的笑容,不仅对别人笑,也对我笑。
  忽然,我看见她的一只手闪在半空,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前后摇曳,像迎风的兰花,又像一只粉色的蝴蝶,笑吟吟的眼睛望得我喉咙发甜,原来她在招呼我。我飞快地跑过去,她从箱子里拔出一朵玫粉色的绢花递给我,薄薄的花瓣上面还有亮晶晶的水珠。
  东西卸完了,聚光灯打到舞台上,工作人员都在后台收拾。我的眼睛一直追着那个姐姐,她在最后一层幕布最偏僻的角落站住,我躲在幕布的另一侧往里面窥视。
  只见她刚才还带笑的眼睛一下子迷蒙起来,双肩一耸一耸,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然后迈着莲花小碎步在台上绕圈,双手好似随风飞舞的蝴蝶灵巧地上下翻飞,频率很快地颤抖,然后弯下腰在地上做出卷东西的动作,一边卷一边抽抽噎噎,昏黄的光流动在她优美的颈项上,线条如雪,那时,我分明看见她双颊若隐若现、唇如花瓣般嫩红……
  我惊呆了。她一遍一遍地练,我一遍一遍地看。
  第二天晚上7时,第一场演出,我早早候场。
  当晚并不知道演出的是评剧《卷席筒》,剧情也不是很清晰,但剧中女主角确实美丽异常,她一袭青衣,外罩月白轻纱;长发直垂脚踝,漆若鸦羽,黑黝黝闪着光泽,冷傲孤清;一双剑眉、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多情而漾着寒意,真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令人生起无限怜爱;衣裳不扎不束、飘飘隐隐,轻拢慢捻的头发斜插一柄玉簪,额前耳鬓用宽丝带绾起,淡雅而楚楚动人。
  剧情到最高潮时,就是叔嫂卷席这一幕,只见女主角悲悲切切地弯下腰,去卷地上的席子准备安葬小叔,那熟悉的动作一下子让我激动地站了起来——是的,我已看过多遍,这是那个姐姐呀!
  有了生旦净末丑的扮相,有了鼓板琴铙钹的道具,有了喜怒哀乐恐的情愫,有了明灭可现的灯火,就有了风姿绰约、就有了美轮美奂!她的手指随着鼓点有节奏地颤抖着,心中的痛楚与煎熬一下一下击痛观众,音乐越来越亢奋,台上演员动作越来越忘我……
  那个夜晚,那一袭青色的翠烟衫,在我日后的梦中无数次出现,那轻柔柔的罗裳后面谁晓得有多少的汗珠!
  青衣无限,不仅在画里,也在身边;不仅在台前,更在幕后。
  一个孩子最初美的构建是一条缤纷的彩虹线,眼睛的收容、大脑的加工,再加缜密的心灵之线穿梭刺绣,就是最美的图画。回忆令其如水缓缓地流淌,有伤感更有美好。
  那一年小学毕业,妈妈住院了,我去陪护。病房里有个阿姨,瘦骨嶙峋,长相实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嗓门大,这更是让我用余光嫌弃的。在我陪妈妈最初的几天,没见过有家人来探视她,可见她的家人也厌烦她。我这样想着,更不愿多搭理她,尽管她多次搭讪着与我说话。
  因为是心脏病,病人不能多动,大多时间躺在床上;这位张阿姨尤其严重,但她的笑一直挂在脸上,似乎没有被任何病痛压倒,护士们都乐意帮她去购买一些日用品,她以讲一些笑话回报,逗得护士们花枝乱颤。每到这时,我就能看到她刻了骨的脸露出大面积的牙床,因笑得用力,脸像揉皱的床单,这真的不让人喜欢。
  但是有一天,她竟然半仰在床上唱了一段戏曲,圆润柔婉,苍凉深情,仿佛诉尽平生沧桑,这是第一次没见到她脸上的笑。
  妈妈悄悄告诉我,张阿姨是在剧团工作。哦,这让我震惊不小。
  一天,我听到张阿姨打电话,吩咐对方给她带一双拖鞋来。第二天,一位个子高大的中年人站在病房门口,他面无表情、无喜无忧,没有打算进来的意思,只是抬起手里的拖鞋示意了张阿姨一眼,然后一道抛物线正好掉到她的床边。那个男的一句话没说就闪退了。这是她的丈夫,冷漠到足以让外人心里结冰。
  短暂的沉默后,张阿姨又给我唱起歌来。我渐渐喜欢上她了,知道她曾用县剧团微薄的收入供丈夫上了大学,又为公婆尽孝送终,但丈夫却变了心,就等她出院离婚。
  这一切痛苦没压倒这个骨头硬的女人,身体稍好时,她在病房里辅导我写作业、教我跳舞,她的兰花指袅娜地一翻,似乎水袖就甩了出去。她没有孩子,常常抚摸着我的头发,编了一根又一根麻花辫。有一天她教我唱了一首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很激情、很欢快。
  妈妈出院时,她像欢送战友一样送我们到医院门口,而她还遥遥无期。她夸张地看着我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我看见她和我招手,还是那么瘦骨嶙峋,但已是万分亲切与不舍。
  多年过去了,那个乐观的、承受一切生活给予磨难的张阿姨还好吗?生命中有多少这样匆匆而过的人呢?
  多年后再听到那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歌时,才觉着20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曾有多少美好的期待与无奈,20年间的人都去哪里了呢?
  那一袭单薄,是生活所压;那骨子里的竹节,岂是命运之衣能遮掩住的?
  那舞台上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青衣仍在,那生活中出尘入世、莞尔笑纳苦厄的青衣应该更多吧——更多的绝对不是华彩乐章、舞袖翩跹,应该是立在黑暗一隅,用长袖做长剑的。
  哦,我生命中的青衣。
  青衣在形,亦在神。青衣有形而无形。后来我更知道,青衣媚于皮,亦媚于骨。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柳如是坚守节气,魄力奇伟,以一己之躯捍卫家国颜面;李清照在山河破、明诚去后,仍大笔痛呼不肯过江东的才俊少;秋瑾在血雨腥风中大义从容,以热血荐轩辕;赵一曼泣血传书、弃个人繁华,置民族大业于心中;“我失骄杨君失柳”,毛泽东主席肝肠百转地抒写对革命伴侣的思念,何曾想到她也痴痴念念地写了那么多思念爱人的家书,却尘封墙洞52年,主席至死都未曾读过。寂寞嫦娥只为忠魂舞,为信仰而坚守爱、为信仰而放弃爱,这是何等令人嘘唏的婵娟啊!
  当我坐到北京建国宾馆剧院的贵宾席,台上是《霸王别姬》,富丽堂皇的舞台、雍容华贵的虞姬、缠绵悱恻的爱情、荡气回肠的血火,台下90%的观众是高鼻梁、蓝眼睛的西方人,他们面对中国国粹,无不伸颈、侧目、默叹以为妙绝。剧场两边的墙上把方方正正的中国字唱词译成了英文,源源不断地输入到不同肤色人的心里,我在灯影辉煌中由衷地自豪。台上一位红颜倾国,台下众多观众倾倒,一个婉转的唱腔可以跨过五湖四海、跨越种族隔阂,飞出国门,让世界听到我们的国粹之音。
  后来,我在求学的岁月里,有无数的“青衣”翩跹于我的身边,我记得耳边有温柔的安慰,她把我抱到腿上轻轻地为我揉磕疼的腰,我感觉她的手指与我的皮肤喃喃细语,温柔地告诉我勇敢的孩子不哭。我记得年轻的老师打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课本,给我们读书时,她齐耳的短发闪着光泽,一低头,侧面的头发像水一样倾泻下来,半遮半掩于额间,真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好,她总是站得笔直,优雅地拿起粉笔对我们微笑,那时的我,感觉就像一朵花儿开在暖煦的春风里。
  后来,我也像她一样站到了讲台上,我也学着我记忆中那些美好的“她们”,让自己优雅地转身,在黑板上种上一朵又一朵洁白的莲花;我也满含深情地朗诵着一首首诗、一阕阕词,渴望用古典之美的博大精深,让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口吐莲花,抑或妙笔生花,为自己民族语言的纯洁、健康注入清流;同样,我也不吝啬自己的微笑与温暖,那么多清澈如水的眼睛都与我交汇过、那么多绕我膝下的孩子都让我拥抱过。那小小的人儿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把我看作是美丽的青衣?
  还有那记忆中一隅光线下舞台的苦练,成了我每一次登台前的必修。三尺讲台,是有形的;七尺戏台,是无形的。在有形与无形之间,我的“水袖”不知疲倦地舞动,我仿佛就是那耐冷的青女素娥、就是那月中霜里的婵娟。我痴迷于心中的青衣,也爱烟火人间那一个个鲜活的青衣,更爱自己做一个刚柔兼具、有情有义的青衣。
  “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一支勾勒眼眸的笔,一袭辗转红尘的衣,一段铿锵婉转的曲,一台道尽人生的戏。
  那一袭袭青衣,不倾城、不倾国,只倾尽风雅、倾尽平生痴爱、倾尽万丈豪情!

紫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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