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君不见 蜀葵花

  在老家,很多字都会念偏,比如,青这个字,我们就读qi,水很清,就说水很qi。青布裤子,就说qi布裤子。所以,是石棋棋花还是石青青花,到现在我也没有找到相关资料证实到底哪个叫法更正确。在男孩子,估计觉得石棋棋花更应景,他们将它的果实当棋子,在地上用黑炭画一个棋盘,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天黑下来,大人们三番五次叫喊,这才站起来,将棋子们用脚胡乱地踢开,跑向各自的家门。而对于女孩子来说,似乎石青青更贴切,女孩天生具有敏感和多情,她们看花,不是此花,而是花里的花,心里的花,梦里的花,所以,石青青,更契合女孩子们对花的幻想乃至寄托。
  我就怀着这种拥有宝藏的心情活了好久,直到有年在故宫看到明朝戴进的《葵石蛱蝶图》,对里面的“葵”好奇不已,以为古代的某种珍贵花木,年久失传。又去后海,走到一个小巷子里,朋友指着边上窄窄花圃的粉花,喏,这就是戴进画的葵。这不是石青青吗?它学名叫蜀葵哦。
  《尔雅》里说:“菺,戎葵。”蜀葵,是有明确地理指向的花,在古代中国,西面的民族为西戎,“戎葵”就是说是这种植物产自古蜀国的“西戎”,自晋代后,人们称它“蜀葵”。
  蜀葵是流传几千年的植物,所以全国各地,山野乡村,城市公园,都有它笔直的影子,特别是夏天,它的生长期,更是开得极为热烈,无遮无挡。在各地,蜀葵都有一个独属于当地民众的名字,秫秸花、熟季花、棋盘花、端午锦、侧金盏、龙船花、果木花、公鸡花、单片花,前几天有网友说,在她老家,居然叫它扶起花,这也是个好名字,仿佛跟人类有某些无法扯断的渊源。据说,在山里,还有人叫它“半辈子”,据说因它在3月中旬发芽,五六月长成开花,小麦成熟时,花朵凋零,果实出现,叶茎迅速枯萎。这段时间,最多不过半年,所以得名。《草木记》里有:“ 浙中人种葵,俗名一丈红,有五色。”一丈,形象地描述了蜀葵的高度。关于这个名称,《西墅杂记》里有这么一段记载,据说,明代时,日本使者见栏前蜀葵花盛开,觉得自己在本国竟然从未见过此花,便问陪同的中国官员,这是什么。对方颇为得意地说,一丈红是也。这使者擅作诗,遂题诗:花如木槿花相似,叶比芙蓉叶一般。五尺栏杆遮不尽,尚留一半与人看。前日说起蜀葵,翻照片给小朋友看,他竟然说大熊家也有这花啊。联想到日本使者的故事,便猜测估计不久他回归,便带了蜀葵种回去也不一定。
  鲁迅在《好的故事》里,写到过一丈红,“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一切事物之中,就包括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它跟茅屋、狗、塔、村女、云,一起在水面浮动,恍恍惚惚发生故事。
  夏日黄昏,拐进了大王庙,但见一大丛笔直的蜀葵开得红红白白,茂盛得仿佛在抵挡夕阳中的热浪,再往前走,它们竟将古戏台掩得密匝匝的,只剩下一个大约的轮廓,那时发生错觉,仿佛一场戏正在上演,蜀葵更像来自遥远年代的观众。但又恍惚它们不是观众,正是簇拥在台上热闹的故事讲述者,带着某种庄严使命。人便顿在那里不敢朝前走了。远远望去,那些旧了的雕栏画柱,背衬着两株葱郁的老槐,在夕阳中呈现出亮丽之色,仿佛历史走到了跟前,时间才刚开始,故事就要生发,而蜀葵的花朵,新鲜的,仿佛刚刚出世。
  回想童年,蜀葵不是我最喜欢的花,估计因为太常见有关,房前屋后,街门口,道边,河沟边,反正不论什么地方,都可能有它们的身影,刚开始以为是荒草,出来进去也不察觉,直到有一天,它的花开了,白的,粉色,桃红的,在土哄哄的墙边,地头和路旁,低着头,跟另一朵紧紧靠着,有点胆怯,又有点自豪地巍巍地开了。那时觉得蜀葵真是胆小而有意思的花,要么不开,要么就约好另一朵一起开。偶尔,我们会摘下它的花瓣,当耳环挂在耳垂上,当谁的新娘。有次,我们试图用它来染指甲。但忘了效果如何了。
  在等待它凋谢的那些日子,我们去摘地雷花的黑籽儿,一种黑色的,有点硬的种子。但很快我们对它们意兴阑珊,它太硬,太小,似乎毫无用处。
  当蜀葵的种子终于出现在枝头,女孩跟男孩会发生一场争夺战。男孩口无遮拦,会说一些让女孩脸红心跳的话,诸如,你要跟我抢,下辈子就跟我一起长出蜀葵花,两两相背一辈子。好在,明天蜀葵的种子又会结成,而我们的需求量也很少,一般女孩用蜀葵籽拿来过家家,用小锯条隔成数瓣,当西瓜。或者一层一层将蜀葵籽撕下,当卷心菜。再后来,我们会在大人的要求下,将那些蜀葵籽捡到一起,在窗台上晒干,装到玻璃瓶里,为明年种下它们。过明年,又是新天地,谁会记得曾经的盟誓和愿望呢?
  蜀葵这种年代悠久,年年发,年年开,不灭不败的花,被许多代的人都得见,也留下了许多传说,许多文人墨客以它为题,或写或画,随心情起伏,或夸或贬。
  有人说它忠心,因它有向阳的习性,它的花叶,总是随着阳光变换方向。明人张瀚的《松窗梦语》中曰:“蜀葵花草干高挺,而花舒向日,有赤茎、白茎,有深红、有浅红,紫者深如墨,白者微蜜色,而丹心则一,故恒比于忠赤。”清代画家王武有《忠孝图》,上题“古人合写萱葵为忠孝图,漫仿其意,工拙所不计也。”流传广泛的还有《碧槛蜀葵图》《蜀葵游猫图》等,均赋予了蜀葵吉祥的涵义。
  网剧《长安十二时辰》里,那个被关在静安司大狱,一日未进食,全无矜持,见谁向谁要吃得的岑参,在狱中无限感慨:要是在家,都亥正了,得补一碗面蚕做宵夜,需得用杂肉汤来煮,香软,弹嫩,一时冲动,一时冲动啊。或许就是这场变故,让他尝尽了人间冷暖,体会比常人更深,所有轰轰烈烈的表象背后,都是苍凉潦草的窘境。他在日后写下了一首流传至今的《蜀葵花歌》,“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蜀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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