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鸣叫的虫子,像个织布的妇人推动她的机杼,又像拉出一个悠长和弦的冷静演奏者。”这两个比喻,都不好,做作,不足以写出身后灌木丛深处的这只虫子。
此刻,她安稳、自信、不期待喝彩,自顾自藏着,制造出一个山野存在者的响动。溪流的水声应和着它,它知道这亲戚与伴侣,也许正因如此,它才这般兴趣盎然,又如此经久不懈,唧唧复唧唧。
那沟里的溪流真细,真清,那水声和缓,温柔,光滑无碍,像持续在唇边的轻声的笑,牵动一股股纤细洁净的水流在乱石丛中颠簸着行走。这是黄昏,在长治沁源县一个叫韩洪沟的小地方,我静静地蹲下来,与一脉清水、一只山虫待了1分26秒。
我觉得,这就够了,不枉跑路来此一场——世上还有这样一个青山环绕的去处,一条幽幽的溪流,一只甘于寂寞的虫儿,让我在它们的地盘盛放这样一个黄昏里的自己,可以让我在自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过分多余,还可以调动一小会儿的谛听与凝视,唤回那不间断消逝着的美好,这还不够吗?
我踩着石板路顺着弯成弧形的街巷转身出村,我想念的是刚才那1分26秒的水声与虫鸣。一小瓣月亮已浮升在黄泥黑瓦之上,屋檐上瓦片卷卷,可以盛得起渐渐浓郁而鲜明起来的月光,以及正要降临下来的山村的夜晚。而闲坐在自家门前断墙后的白发老妇终于起身回屋了。半个黄昏,天黑之前,她都那么安静而漠然地坐着,雕像一样背对着村后面新开发的咖啡屋和民宿。她的目光坚硬,她的布鞋洁净,她鞋子里的袜子鲜红如血。
哦,我一直想寻找的一抹红色的遗迹,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它一闪而逝,伴随那老妇暮色里丝毫不显蹒跚的脚步,遁入屋宇,隐于深山之夜。
而虫声四面响起来了。
2
在吕梁山里,在枣林深处,你坐下来就是坐下来。看星星,或者数指头都由你,要不就什么都不做,只用搂着那片浓黑的寂静,听虫鸣,想星星是不是飞上天的香柏籽。
3
夜忽然狠的一凉,连窗外那几只虫子也都不再拼命似的叫了,而它们一向是最爱好拼命的。
我说,你把窗子关起来吧,天太凉了。你听不见虫子都已经不叫了吗。
伊却嘲笑我,说“虫子叫也听,虫子不叫也要听”。然后继续在大开的窗子前流连,光着两面膀子贪凉。
第二天,虫声又热闹起来。因为天复又热了,伊却吵着要关窗子,伊正流着涕,四面寻药,伊感冒了。
我却把窗外的虫声复又听起来。
4
窗外虫声言而又止,止而复言。
听之既久,那“言”的部分便渐渐熟了,你甚至可以借此想象一张虫子暗处的脸孔,而“止”的部分却始终讳莫如深——它止于当止,亦止于不当止,兴之所至,意有所趋时,它便忽然而止。这虫声里“止”的部分,使窗后的静听者更有兴趣。那片刻的停顿里,有期待,有玄想,带着秋虫浅浅的呼吸与沉思。
嗯,沉思,这夜里的秋虫,是在沉思的间隙磕弄出微弱却清晰的响动。
5
午后的窗外,忽然出现一个戴护目镜除草的人。在茂密的草丛中,他两手摆动一个扫雷器一般的机械,噪声很大。
他的出现,解释了外面噪声不断的原因,我一向特别烦恨身边有噪声,但因为是切草,我就大开了窗户,站起来认真地闻一闻。
秋草的气息,隔窗闻来却是很淡,且很久才可闻到一息。完全不似春天时,草香来得那么迅速,那么浓郁,那么持久。今年春时在五一广场,我跟在园林工人身后,闻他用切草机推过一丛一丛的金叶女贞,那种甜香真是好闻,呼吸之间,让人念起去年此处紫藤架下的种种忧愁。而眼前的窗下,秋草虽茂,气味却似有若无,只从鼻前过一过便没有了,真的是一丝都没有,让人感觉寂寞。
更寂寞的是,草丛被齐根切掉之后,夜来窗下就没了虫鸣。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远了,很远了,朝外寻着望一望,许久都只见南天那几颗冷淡淡的星。
6
心情好时,守在家里,风啊雨啊,都不让人难受,那夜似乎就值得百般珍惜,那窗下的虫声,就可让人忘掉远处的雷响,贴着窗去雨声啊风声里找它。心情不好时,也守在家里。那窗外虫声,你恨它叫得那么自由,那么欢畅,那么嚣张,但那真是它的自由、它的欢畅、它的嚣张,你除了恨得牙根儿痒痒,还能怎样?
“最是风雨惜良夜,虫声殷勤压雷听”,“心酸恨虫鸣,叶黄怨秋风”,似乎都是我自己在虫鸣里写出的旧句子,认真想一想却又不敢认。
当虫鸣没有了,你在虫鸣声里想到的那些,都像前世。而当虫鸣再起,你却是在另一生。谁也不敢认谁。
只怕虫声里认错了,再也回不来。
成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