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云冈石窟的学术著作不计其数,而《云冈大画幅》一书则以摄影的视角,重新阐释之。
摄影视角下的云冈,不乏其有。1907年至1908年间,法国的东方研究专家沙畹,将其摄制的石窟照片收入《华北考古记》中。1938年至1944年间,日本学者水野清一、长广敏雄率领的京都大学调查队对石窟进行了七次调查,并对第8窟至第13窟、第14窟至第20窟的窟前地面与山顶佛寺遗址,进行了考古发掘,并将其摄影、实测、线描、拓片、论文等成果结集为16卷、32本之巨的专著《云冈石窟》,1951年至1956年间陆续出版。
自京绥铁路开通,云冈石窟即成为国内文人游学的热点,留下过大量日记游记、考察报告,如1915年王耀成的《大同游记》、1919年陈垣的《记大同武州山石窟寺》、1919年袁希涛的《大同云冈石窟佛像记》、1921年瞿兑之的《大同纪游》、1923年吴新吾的《大同云冈游记及其感想》、1931年丰子恺的《云冈石窟》、1933年顾颉刚的《大同观感》、1934年陈赓雅的《大同活泼地与大佛寺》、1934年谢国桢的《大同石窟寺》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文章,或解析云冈历史,或介绍邻邦研究成果,成为云冈石窟艺术形式与艺术来源的探索之作。
1933年9月,林徽因、梁思成等来到云冈石窟考察。他们来到石窟,眼前一片荒凉,即便住宿的旅馆也找不到,只好在一家农户的一间连门窗都没有的屋子里住了三天。此时的气候更让其难以忍受。午炎热,晚寒冷,吃的当然只能凑合,土豆与玉米面糊糊已算不错。他们每天不顾风吹日晒,爬到石窟顶端进行测绘,坚持将石窟的建筑艺术做了系统记录,且很快写出了论文《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发表在《中国营造学社汇刊》1933年12月第3卷第3、4期上。
该文运用比较研究的方法对石窟做了三方面的研究:一是石窟建造的年代、布置、构造;二是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物;三是石窟中飞仙的雕刻及雕饰花纹的题材、样式等。还将云冈石窟与敦煌莫高窟、印度洞窟,以及希腊、日本的建筑艺术做比较,得出如此结论:
云冈石窟所表现的建筑式样,大部为中国固有的方式,并未受外来多少影响,不但如此,且使外来物同化于中国,塔即其例……在结构根本原则及形式上,中国建筑两千多年来保持其独立性,不曾被外来影响所动摇。所谓受印度希腊影响者,实仅限于装饰雕刻两方面的……在雕刻上只强烈地触动了中国雕刻艺术的新创造——其精神、气魄、格调,根本保持着中国固有的。而最后却在装饰花纹上,输给中国以大量的新题材,新变化,新刻法,散布流传直至今日,的确是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1934年,正在燕京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任教的冰心女士来到云冈石窟,陪同者是一位姓吴的骑兵营长。他们“自大同车站出发……沿着泥泞颠簸的山路,汽车徐徐的开向武州山,沿途傍武州河而行,河水浑浊汹涌,时见人畜绝流而渡”。经过一座被称为观音堂的小庙,上阶入庙,庙内驻着军队,大殿内纵横设着兵士的卧具,神像的两目被黄纸蒙上,以避不便。吴营长为冰心指点对面山顶上的马武寨,那里据传是马武为盗时啸聚之处,他对冰心说:“这里静极了,夜里只听见水澌和狼叫。”冰心在7月11日的日记中写道:
向东而行,入别墅东第一窟,土气触鼻,从人以束香高照,鸦鸽惊起,从我们顶上纷纷飞出。在洞中暮色迷茫之下,我瞻仰了第一处云冈的造像。当中一尊坐佛高六丈许,旁有两大佛侍立,腰以下,已见剥损,法相庄严,默然外望,对于千数百年来窟外宇宙之流转变迁,在美妙慧澈的目光中,似不起什么感触。绕到大佛身后,洞中更黑,地上更湿,四壁都是水冲风剥的痕迹,雕刻之处已经模糊,摸索着出洞,在深沉的足音之中,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埃及金字塔剖尸记》那一本小说。“万亿化身,罗刻满山,鬼斧神工,骇人心目”,冰心总结她的云冈石窟游历,“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儿骤入宝窟,神魂丧失,莫知所携,事后追忆亦如梦入天宫。”
法国人沙畹用照相机留下了那个时代的石窟图像。照片中,石窟荒凉颓败,门无蹄辙,残破的断墙,衰败的庭院,一位老农腰系草绳,衣着褴褛,形容憔悴,他背后还有一些农民,正把羊和猪往洞窟里赶。冰心盛赞“鬼斧神工”的石窟,已然成为当地村民饲养猪羊的圈舍。
并非专家讲道,我只谈术,摄影的出现,是一场视觉革命,是另一门类的记录,摄影对历史具有塑造性,多了一幅摄影,便多了一个世界。也许是沙畹的镜头起了作用,1973年,法国总统蓬皮杜访华,指名要求参观云冈石窟,9月15日,周恩来总理陪同其前往参观。
《云冈大画幅》的两位摄影人赵富义与宫品仁,采用的是大画幅摄影,可谓起步晚,而起点高。如今已进入数码时代,其仍采用传统方式为之,自是别有用意。叙事者为使观者在图像解读时,避免意义损耗,往往在图像表达符号的选择与构建故事方式上,尽量简单易懂。大画幅有着独到的表现方式、呈相特点,保持了一种静观世界的态度,而又透露着无以言表的含蓄。图像传达的概念意义、情感意义、联想意义,只有与物象达到全然的契合,方能透过视觉传达,符合物象内涵,传递物象精髓。图像的清晰度越高,呈现给读者的情感便越强烈、越细腻,这一点上,大画幅具有超强的视觉精准力。
不同风格的摄影作品,传递给读者的情感体验,当然具有区别,《云冈大画幅》又选择了黑白摄影模式。色彩的存在,会将人的注意力分散至对色彩的观察、对画面真实感的体会上。组成画面的元素无非造型、线条、色彩等等,剔除色彩的黑白摄影,独具魅力,其可使观者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于形体关系,集中于作者的意图主旨。好的摄影作品,不仅感受客观,且具视觉张力,感知的差异化与矛盾化程度越高,冲击性便越强,由此开启读者的注意力视窗。视觉媒介激活读者,图像通过视觉聚焦,可与读者产生互动,摄影师为读者提供融入故事、置身画内的主观体验,使之感同身受,进而引发共鸣。
一缕霞光,一抹斜阳,从万头攒动的地标,到无人问津的角落,好的摄影作品,用脚拍就,他们无数次走近石窟,又无数次经历反复,以期达到专业与表现的极限。为适应当代读者对视觉的无限欲求,便须挑战视觉,超越视觉,使之专美,正是两位摄影人的诚心所在。视觉是人类的基本感知能力,观看先于言语,视觉能够跨越语言及文化差异,与读者直接交流,视觉叙事,即以图像讲述的故事。视觉叙事的生成机制,是一个跨模态、跨文化的转换过程,不仅需要选择合适的图像,表达原作的主旨内容,更要适应云冈石窟的视觉文化环境。既要保留石窟的视觉特征,又要顾及读者的视觉认知;既要适应视觉文化的表达方式,又要顾及读者的视觉偏好。世界不仅仅是眼前的模样,且具图像的视觉意义,你所看到的画面,乃由内心取向投射的影像。久蓄胸中,触机而发,镜头定格时间的刹那,他们足足用了八年。
当今世界已进入读图时代,语言符号与非语言符号,正在各领域发生着频繁的符际对话。图像的叙事化,叙事的图像化,摄影不是文字的伴手礼,早已独立成篇。作为云冈石窟精神共同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你无法定义某个瞬间的价值,直至其成为经典后才可以。
介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