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北怀仁百里原野上，大小村落远近相望。走进这些面貌一新的村子，如果你留意其背后，就可能看到不少村里残存的堡墙。堡墙大多已经面目全非，然而静穆庄重，仿佛先人生动的表情，让我们透过层层夯土，望到百年前乃至更远的家园，闪回他们嬉乐的童年、光鲜的青春、蓬勃的壮岁以及和缓的夕阳。
　　抚摸堡墙，手掌犹存乡亲聚合的温度，嗅出黍粱的味道，米酒的醇香，感觉到炊烟下日暖窗棂，星光里月凉静院。虽然不知道称其为古堡是否妥当，但毋庸置疑它们饱经百年以上的沧桑。村子的名称，有的直接以堡为号，如西安堡，还有何家堡、王家堡、张家堡之类，村名里透露出另一个信息，就是前者为军事防御而建，建筑以官方为主，即使之前也有民居；而后者，应属村民先聚居而后筑墙的所在。另一种不称堡的村子，如百谷寨、王皓疃、刘晏庄、新发村、边店、晏头等等，据不完全考证，这些堡子官方民间所筑不一。还有叫东昌城、日中城的，其堡形制并无特别之处，规模也不大，然不知其称何得，或与官家有关，或可与曾经存在的邻近城堡相佐。
　　堡子的大小差别很大，官方所筑的一般较大一些。民间自筑堡子的规模，由居民人户决定，一由财力限制，二是量体裁衣，依据生活实际需要构筑，大的有几十户，街巷井然，小的仅容几户人家，大围墙而已。堡门数量也不一样，一般大堡有两个，小堡有一个。从堡墙的高度和厚度看，则都皆可冠之以巍然屹立、固若金汤。战争与和平演变，国家社会趋向安定，无论当年军用民用，都早已暗淡了刀光剑影，偃旗息鼓，夜不闭户，仅作为安居乐业所在。当堡子容不下逐渐增多的人口，满足不了新建房屋的土地需求，人户只好外溢到堡墙外边。堡外零零落落的民居，日久天长点线成片，街巷纵横，渐渐大过堡里，而且，外边的新和广阔，还吸引堡里的人们搬迁出来。
　　乐楼是村庄豪华结实的文艺殿堂，斗拱檐牙栉风沐雨，剥蚀的彩绘余韵尚存，出将入相的门楣下，多少英雄豪杰气贯长虹，多少春梦秋问断人肝肠。耍孩儿、道情、北路梆子，从昨天嗨到今天，高腔婉调拉长断墙的影子。庙堂颓圮，不见了神鸦，远去了社鼓。堡里头，草木杂陈，窗牖网结。残存的堡墙，看上去像有满肚子故事要讲的老人，只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是尘封太久，不堪回首，还是一言难尽？我看见萧墙后雕花的窗轩，巷子里嬉闹的孩童，房檐下闲谈的老叟，还有洞房的花烛，新春的红联，出殡的白幡。我听到照着堡门吹响的唢呐高亢明亮，闹元宵的锣鼓震荡堡墙，还有奶声奶气的童谣，喜鹊叽叽喳喳叫在杏树的枝头。中午，我的鼻子陶醉在东巷羊杂的辣香里，西巷炸油糕又飘出更浓的胡麻油香味；傍晚，黑豆在铁锅里噼噼啪啪，又爆发出另一种甜丝丝的焦糊异香。
　　晨光给堡头披上和煦的暖裳，荷锄负担的村民从堡门里缓步悠然而出；暮色笼罩的黄昏，羊群乘着尘雾云朵一样飘进堡门，牛羊的欢叫和主人的吆喝，刺破一堡炊烟透明的寂寥，拉开把酒话桑麻的帷幕。日光和月色无声无息地磨损着墙头，儿童走向少年，少年拥抱青春，年轻人筑起爱巢，中年人另起爨灶，缕缕绮丽的晚霞换来一轮又一轮蓬勃的朝阳。男人坐在田埂上歇缓，端起瓦罐咕噜几口甘甜的井水。抬望眼，心仪那绿海中飘浮的小岛，敦实健壮，俨然自己威武的胸膛。那是太阳睡觉后孩子甜美的梦乡，那是月亮睡觉后女人要强的职场，于是，锄头落地的力量更重，声音更响。
　　每个堡里都有几棵苍松翠柏老槐树，古槐古柏古松古色古香，即使没有踪迹，也可以判定，这一隅曾经香烟缭绕，是堡中人神交往的秘境，而今，它们依旧执念神圣的永恒。而乐楼——他们不叫戏台，有的在堡里，如王皓疃；有的在堡外，如何家堡。想到那灯映彩，歌悠扬，舞蹁跹，我就期待奇迹出现，眼睛向后，企图看到那过往的一切。
　　在封建社会体制下，农村公共设施的建设和公益活动，特别是浩大的土建工程，是谁组织的，如何组织的，资金筹集，工匠召集，难以想到——因为看得到今天现代化条件下的工程项目那么不易。也许有明以来“高筑墙”的国家战略影响到民间，微型城池的堡子，平时防盗匪，战时御敌寇。看似封闭的堡墙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儒道经史，生旦净末，农工商医，互助生活。走过青砖黛瓦雕梁画栋曾经的豪宅，走过柴扉不掩檩细椽弯垮塌的陋居，人去了，荒废大致相同。微风不燥，唯恐惊动时光的平静，蓬勃的野草告诉我：可惜了，堂前的燕子不知去向，你也无法问寻它们的过往。我点点头，以惋惜回应它们的惋惜。是啊，那散乱的窗棂，倾圮的墙垣，毁弃的器具，叠加成万千记忆，百般无奈。
　　家家历兴废，白发唱黄鸡，然而，何其幸也，堡外却是风景尚好！堡墙，作为土的集合，除了曾经的守护，眼下的孤立，连草都不能拥有，犹如暮年的老人。聊可慰藉的是，它能够看见不远处的房院楼宇，似年长人关爱子孙的眼睛，目光流露关切。
　　我们回望，因为难以磨灭的存在，因为绿叶对根的深情。它们注视，因为与生俱来的眷恋，因为割舍不下的期许。白云苍狗，踏不破深邃的天幕，习习微风，吹不动堡头的沉寂。天狗驾着白云远去，再回来的时候，堡墙外边的厦宇，又将是什么样的留存？

武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