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一次邂逅是一次驱车匆匆地擦肩而过,我陡然发现,在三、两处简陋平房的深处赫然矗立着十几间古建筑遗存。这让一向好古的我感到十分的意外。在以后的空闲时光里,多次走进这座深宅大院,我看见,虽然光阴的沧桑已经让它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但它的身姿依然是那么挺拔,骨子里似乎仍透出一股凛然高贵的气质。仿佛是一个世纪老人在欲言又止地向我们诉说着什么,嘴角呢喃着,时而微笑起来,时而又显出无尽的悲凉。它,默然地注视着这一切,早上迎接朝阳,黄昏送走日落,反反复复了千千万万个岁月韶华。
我走访了居住在附近的几位年长的老人,查阅了一些相关的史料,结果让我感到异常的惊讶。原来这座深深的庭院,是始建于明代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的文昌祠,距今已经400余年了。
文昌祠的创建还得从一位明代的知州谈起。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叶士元在朝廷内忧外患的境况下来到平定任知州。他在闲暇时,常常独自漫步在上城的街巷之中,思索着如何治理好平定州。他站在上城的天宁寺旁,放眼望去,蓝天白云下面山峰逶迤,像奔涌的波浪,耳畔时不时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商肆的叫卖声和行旅的驼铃声。“多好的一座古城呀!”叶士元心中不由得感叹道。初领斯邦的叶士元,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作为平定的一方州牧,又是经过吏部严格遴选的官员,深深地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夜已深,他还在翻阅着有关平定州的典籍史料,他在史书的记载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仅在本朝的嘉靖、隆庆年间,平定州的士子高中进士的就有8名,考中举人的亦有将近50名,真可谓是人才辈出,科第连绵。而到了万历朝的近30年,发解的士子竟然不及以前的一半,这种现象让他感到很是郁闷。“既然朝廷委派我来此任职,我不仅要征足赋税和钱粮,更要尊儒重道、修德安民,以不负圣人对我的教诲和平生的志向。”叶士元,这位400余年前的儒吏就在这样一个400余年前的暗夜,找寻到了辉映思想的光芒。
记得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人的思想愈被范例的力量所激励,就愈会发出强烈的光辉。大明万历年间的这位平定州牧,下定决心要树立起榜样的标尺,以此来引导士人们“正直代天行化,慈祥为国救民”。于是,叶士元遍访堪舆之士,广纳大德之才,开始了他的知变、应变、适变之旅。在经过了8年时间的筹银两、备木料、运砖石、寻绘工之后,终于在万历三十七年,于州城的东南营落成“甃石为台,台上起阁,上高三丈,下阔百余步,华檐绮栋,飞翚凌霄,内塑梓潼帝君像,旁构三楹为神厨,围以素垣,西作驰道”的宏伟建筑群——文昌祠。
文昌祠落成之后,又历经几代人的修葺和兴建,到了清代初年,逐渐扩展成了一座占地千余平方米的祠堂建筑,且规模较大、结构完整。据老人们传说,文昌祠楼阁式的山门敦实厚重,阁上的乐楼里时常传出悠扬的道家清乐。站在带有回廊的露台上远眺群山,顿时会让人忘却俗世间的牵绊与纷扰。沿着镌刻有“兴龙”的侧门走进祠堂,首先看到的是坐北朝南的正房三间和东西厢房各三间,厢房的山墙前是左右对称的卷棚顶配房三间,与同样朝向的学堂构成了一个“口”字形的巧妙布局。学堂前的游廊和月台,屋顶上的莲菱图案与弧面元宝顶的青瓦互为映衬,让我们体味到的是中国古建筑文化的独特与精深,曲直举折,流转自如。
这些老人们在这个温暖的午后,为我掀开了古州文昌祠几百年来尘封的云烟过往。他们兴致勃勃地继续给我讲着,循着一进院落的东门迈进二进院,一片郁郁葱葱花圃会跳进人们的眼帘,每年的春夏秋三季,各色的花儿争相竞放,有娇艳的牡丹、清香的月季、绚丽的鸡冠花等,引得蜂儿、蝶儿翩然起舞,和风袭来,花香阵阵,花枝摇曳,别有一番韵致。还有那高大的柏树、梧桐、槐树,在彼此交错的枝梢间用颤动的叶子织成碧绿的穹门,从树叶的罅隙透下来的光点,跳着、闪着撒在花蕾上、绿叶上,是那样的生机盎然,处处充满着对生活的热望和憧憬。在这片花树簇拥下的旁边,便是建在高出地面一米多的平台上的文昌殿。
这几位头发斑白的老者,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讲起了他们眼中这座大殿曾经的动人风采,像是追忆他们以前的挚友,又像是在点画着历史与文化行进的书页。大殿面阔三楹,屋顶结构为起脊悬山式,进深约有十多米,将近五米的抱厦上悬挂着魏碑体烫金的“文昌殿”三字匾额。檐下各有角科、柱头科、平身科斗拱六朵,昂、翘和麻叶云头均绘有描金彩画,显得雍容华贵。四根粗壮的木柱下,浅浮雕的莲花花瓣柱础,线条流动,飘逸自然,寓意高雅与纯洁。额、枋上或是绿华、大青,或是赤黄、红粉,五彩叠晕,色泽鲜丽。间以飞仙、孔雀、金童、女贞穿插其中,真可谓是美轮美奂,卓尔不群。
据史书记载,文人墨客在闲暇之余走进这座庭深园幽的文昌祠,登上高台放眼四望,唯见“古州形胜在目,群峰环拱,盘桓如带,山川亦峻发其秀”。由景而情,不由得令人生发出一种“此域地灵人杰,从古识之,惟吾多士”的情愫来。俨然是一处可耕读、可修身、可兴寄、可遐想、可观赏、可游鉴、可悦心、可咏叹的“八可胜地”。
时间顺延到清代顺治十二年(1655年),一位陕西肤施(今延安市)籍的知州夏世安,在文昌祠的东庑壁上兴致勃勃地写下了这样的诗句:“高阁凭虚接远岑,棂星淡月绕疏林。龙盘嘉水开文象,雨霁冠山拖紫襟。古木萧萧黄叶下,芳茵细细绿苔深。寒钟响振千峰月,疑是岐岗起凤音。”在金风送爽、云淡天高的某个傍晚,这位操着满口平水韵的州牧站在文昌祠的高阁之上,感觉到了仿佛凌空与远处的山峰连接在一起,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心旷神怡。此时,夕阳已经西坠,诗人回过头来,望见的是一轮淡月,几点疏星,环绕着圣庙棂星门旁边稀 稀落落的几株大树,这是一幅具有金玉之色的和谐画图,为我们呈现出了生动而富有立体感的秋夜景色,浓淡有致,远近相间。
这一切都为诗人的思想情绪叠映出更大、更深的心灵感知,如龙盘卧般的嘉河之水宛若为古州打开了动人的文化气象,雨过后的冠山托带着紫色的衣襟,显得分外的潇洒而玄秘,一种超然的出尘之致跃到我们的眼前。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看见黄黄的落叶飘坠在细密如毯的芳茵绿苔深处,在动态的静趣中,晚风吹拂起一片轻晕的醉意。当振响的钟声回荡在辉映着月光的千峰之上时,诗人恍惚在幻觉中回到了他在岐山的故乡所听到的美妙音乐,笙箫笛管齐奏,丝竹雅韵悠悠……
诗人寄情于景,借景言情,完成了飘渺、空灵的多维视觉,并与文昌祠一道构成了特殊的审美意象。诗人调动色彩、光线,对所看到的景物作了多角度的透视,并把自己的灵魂流布到所捕捉的意向中,投放出那个社会的自然光影,跳动着重文尚学的强劲脉搏。
那么,文昌祠是为谁修建的祠庙?为什么会具有如此深远而广大的影响力?我带着一系列的问题,扎进典籍中以期能有所收获。据史料记载,文昌祠所供奉的是梓潼神张亚子,这位东晋时期的四川人曾抗击前秦苻坚,英勇战斗到最后一刻,人们感念这位英雄的壮举,便在梓潼郡七曲山为之建祠以志纪念。唐朝时玄宗为避安史之乱入蜀,途经七曲山,有感于张亚子的英烈,遂追封其为左丞相,并重加祭祀。有宋一代对张亚子更是尊崇,真宗封张亚子为英显武烈王,光宗时封为忠文仁武孝德圣烈王,理宗时封为神文圣武孝德忠仁王。到了元仁宗时,下诏偃武修文、开科取士,遂在第二年敕封张亚子为辅元开化文昌司禄宏仁帝君,以祈求元朝文运大兴。于是,梓潼神经过道教“鸾笔降书”的撰造,唐宋元明9个帝王的不断加封,最终和道教中的文昌神合为一体,成为了掌文事、察善恶、主天下文教昌明的神灵,成为了读书人的科举神和保护神,并倡始在全国各地兴建祠宫,也因此定格成内涵丰富的文昌文化。
平定的文昌祠便发轫于此。据史籍载,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三是文昌帝的诞辰日,平定的父老乡亲特别是文士们纷纷来到汉淮阴侯韩信曾屯兵的东南营来参与祭祀活动。一时间人头攒动,热闹异常,文昌祠里香火缭绕,鞭炮之声不绝于耳。人们通过这一场场规制宏大的奉祀,传递出对“孝亲、信友、敬兄、崇文、仁爱”的道德皈依。文昌文化还教诲人们要时时刻刻心存善念,责己恕人,尊老爱幼,爱护自然,端洁品行,以期蟾宫折桂,垂范后世。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所独有的文化现象,它承载着千年的文化积淀,承载着历史的发展脉络,承载着文化的自信,用坦诚而透彻的生命本原走向了一种整体性的象征,隽永而悠远,令人深深地沉醉……
张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