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听雨

  听雨似乎是东亚人特有的一种情趣。中国古诗和日本俳句中常有关于听雨的风雅句子,我年幼时,卧室窗外有一棵梧桐树,夏秋季节枝叶荫覆,多少体会过“雨滴梧桐秋夜长”的意境。那几年居住在一个地势低洼的家属院内,每逢暑雨大作,往往积水半尺许。此时躺在屋里,不仅能听到雨声,更能听到人们在雨声中涉水而过,步履濡滞。有一次读川端康成的《湖》,里面写到雨点打在银杏树叶上,声音大而稀疏,清晰可辨,仿佛是深山老林里那种“欲止的雨声”——雨势骤晴,但树叶上积存的雨水时时滴落,在密集的叶丛中持续撞击,又引带了更多的雨水落在地上。这种“欲止的雨声”曾经引起我极大的好奇,后来某天随友人在一处小饭馆饮酒,暴雨初歇,窗外是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几乎有千余株之多,一阵风过,便有潇潇雨下,更兼树叶的拍打声、落地声,令人几度误以为暴雨又至,转头看时却只见黯淡的日色透过大树的枝叶缝隙依稀可睹。
  我喜欢雨声,各种各样的雨声,喜欢在雨声中阅读和写作。马尔克斯在《旁观者报》工作时,常深夜留在报社写小说,因为他习惯了莱诺铸排机发出的那种仿佛雨声的噪音,如果机器停歇,陷入寂静,他就无法继续写作。我有近似的体验,熟悉的噪音可以给人一种安全感。有段时间尝试过在写作时听所谓的“白噪音”,雨声,风声,火车声,但是用处不大。因为从事文字工作,陆续更换、收集过十几把键盘,其中一把键盘的敲击声略显沉闷,仿佛硕大的雨滴打在双层玻璃上,反倒可以平复我时时泛起的焦躁情绪。
  在许多欧美小说中,雨声是单调枯燥、使人犯困的,又或者与生活的种种噪音交织在一起,混沌莫辨。斯坦贝克的小说《愤怒的葡萄》里,乔德一家在大萧条时期自俄克拉荷马州向加利福尼亚州逃荒,途中遇雨,一家家逃荒者挤在破旧的货车内,听着车顶倾泻的雨声。雨声更是一种有关生存状态的隐喻,人永远活在这种嘈杂又宁静、真实又虚幻的背景音当中,这样的生命体验无分东方与西方。杰克·伦敦的小说《有麻风病的顾劳》里,浑身伤痛、残废畸形的顾劳决定自由地死去,他爬到一片树丛里,周围是棕榈、百合与野姜花,像野兽一样等死,这时天下起雨来,他努力盖上破毯子和油布上衣,生命渐渐消逝,雨声在他的耳朵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周必大《二老堂诗话》里有句话说得更真切:“予年七十二,目视昏花,耳中无时不作风雨声,而实雨却不甚闻。”人到了暮年,听不到真实的雨声,耳中却充斥着生命内在的噪音,犹如窗外风雨终日不绝。
  关于听雨,在我的阅读经验中,纳丁戈迪默关于南非的回忆最是有趣。她说南非在非洲大陆的尽头,而约翰内斯堡又地处高原,气候干旱。当地的雨季短暂且固定,往往是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滴雨未降,人们几乎已忘记雨的存在,突然某天醒来后,在空气中惊喜地闻到了雨的潮湿气味。约翰内斯堡的老房子多是用镀锌铁皮或锡皮做屋顶,雨水滴落其上,声音密集而聒噪,在这样的房子里躺在床上听雨,是种很特别的体验。
  戈迪默的回忆让我想起一次听雨的经历。也是在年少时,夜渡黄河,乘坐的是黄河上常有的那种铁皮船,船身上的蓝色油漆已显斑驳,裸露出来的铁皮满是锈迹。当时正值汛期,河面辽阔,有些被淹没的树木只余半截树身在水面上。船行中途,风雨大作,浊浪起伏,我们几个人躲在狭小的驾驶室内,听雨水打在头顶铁皮上的声音。驾船的中年男人跟我们讲起黄河的凶险莫测,讲到很多发生在河上的奇异故事,他的声音低沉,在雨声、风声、浪涛声、敲打铁皮声的映衬之下,显得有点不真实。由于风力强劲,阵雨只持续了不足半小时,旋即现出漫天星斗。后来我也曾多次夜间乘船,或是在京杭大运河上,或是在太湖上,或是烟台至大连的海路上,偶尔也有船行遇雨的经历,但总不及那次短暂的黄河夜渡印象深刻。

何亦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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