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在昕水河深绿的芦苇林,就看到,芦苇与河草连在一起、湿地与河流流成一片,不同的是,浑浊的河水流进芦苇湿地之后,再流出来,就变成了清清亮亮的流水。
这是昕水河人工湿地水质净化工程,是上过中央电视台的山西治水模式,人说这里有一位蒲县的治水人物。
但我们走下大巴看见这个人走来的时候,却看到,这个人是个腿脚不利索的人,虽然不利索的幅度不大,但给人心理感觉上的落差颇大,让人觉得突然陷入了一种窘境。
怎么是这么一位讲解者啊?虽说身板挺直高大魁梧,但走路一瘸一拐愈显东倒西歪,给人一种尴尬兼或遗憾。他瘸着腿走向人们的时候,刚开口说话,脚下一歪,身体失重,顿时便讲不出话来,继而,就结结巴巴起来。
于是就慌乱了,于是汗也流下来了。
我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说当初山西环境保护起步的时候,环境保护不被重视,环保机构当时被叫作“三废”治理办公室,而“三废”治理办公室恰恰安排了三个“废人”在治废:一个瘸子,一个病人,一个右派。
于是我大为疑惑起来,蒲县不是“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县”吗?不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践创新基地吗?这样的地方,本应是重视生态环境保护的,怎么就在污水废水治理机构里,也安插了这么一个尴尬的人管事呢?
当然,这个腿脚不利索的人自己感觉如何不得而知。
但他肯定不知道我说的故事,也不知道我这样感觉他。
二
也许,他并不在意别人怎样感觉他,他只顾隔空指着蒲县的河流。
他给人们讲,昕水河发源于蒲县的摩天岭,由东川河、北川河、南川河汇流而来,汇流成了昕水河,然后,昕水河向西,流经隰县、流经大宁,流进了黄河,最终,流进渤海。
人们于是知道,和汾河一样,昕水河是黄河的一级支流。
但他这样左一指、右一指、前一指、后一指地隔空指着那些东川河、北川河、南川河以及昕水河流向黄河的时候,人们是看不见这些河流的。这些河流,只装在他的心里。
他说,昕水河人工湿地水质净化工程,净化的是昕水河流来的水和城市污水处理厂排来的水,是蒲县首创的人工生态净化工程,整个工程三大净化板块:“氧化塘净化+芦苇林净化+沉淀坝净化”,依托的是完全的生态净化原理。
他缓慢而竭力快捷地走着,人们体谅而尽量缓慢地跟着。
从昕水河边走近一个沸腾着水的方池。一池浑浊的水,水上浮着蓝色的光伏板,也浮着绿色的水草丛。
他说,这是第一板块:氧化塘净化工程,是靠“臭氧消杀+生物降解”方式净化污水的。看到了吧?水上浮着的光伏板是太阳能曝气机,曝气机连着水下的曝气盘,给水下吹气,池水就沸腾起来,水在沸腾中生出好氧微生物,把污染物吃掉;而水上浮着的水草和水藻,则靠茂密的根须使劲地深扎在水里,和密密麻麻的吸附球互动着,把污染物吸附到一起,然后把污染物消灭。一池子水,水上滚滚,水下菌类交锋,生物菌之战,打得比水上还激烈。
我问,这水,多深?他说,水深两米,最深两米八。
站在水边的人们原以为池水不深,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感觉如临深渊,连连往后退着,躲开了水边。
但他没有动,应该不是因为腿脚不利索,而是习以为常。
走过氧化塘,人们跟他走到一片茂盛的芦苇林。芦苇长得高过人头,人们看芦苇墙一样立着,却看不到芦苇丛多大。
他说,这是第二板块:人工湿地净化工程,是靠“水平潜流+垂直潜流”方式净化污水的。这片湿地,看是种植着芦苇、蒲苇、鸢尾林,实际芦苇、蒲苇、鸢尾林下,是人工叠加的植物层、土壤层、细沙层、粗沙层、卵石层,是给河流装了一个巨大的滤芯。这样,氧化塘流出的水流进湿地水网,形成水平潜流,然后又渗透下去,就形成了垂直潜流。潜流纵横,重重渗滤,水在湿地潜流36小时,再流出湿地的时候,污染物被吸附、消解、去除,浑浊的水就变成了清澈的水。
人问,湿地多大?他说,3.25万平方米,48万株植物;又说,整个湿地立体叠加了五层过滤物质,如果展开的话,等于湿地面积的5倍,16万多平方米。
这时的他,讲起工程滔滔不绝,完全没了任何的尴尬。
从芦苇湿地走过,回到昕水河边,去看湿地流出的水,人们看到,一渠碧水从U型槽流出,哗哗流进昕水河草滩。
他说,这就是第三板块了:沉沙降污梯阶工程,以“生态梯阶+沉淀溢流”的方式净化污水。这个板块,夹在湿地上游和湿地下游之间,是在昕水河河道上修筑了6条生态堰坝,砌成了6片生态河塘。人工湿地净化工程正常运行的时候,它蓄留湿地流出的清水,等于给昕水河提升了生态水位;人工湿地遭遇暴雨无法运行的时候,它缓解昕水河泄来的洪水,等于给昕水河降减了泥沙浓度。实际上,就像是在昕水河上建造了一个沉淀净化器,也建造了一个水草生长鱼鸟归来的乐园。
人问,有什么鸟来?他说,白鹭、灰鹤、黑鹳,都来过。
由此,人们看到了,在自然河流之上构建的人造生态,是在重塑着自然的河流,也在重塑着现代的河流。
这时,我感觉这个尴尬的人,还真是个环保行家呢!
说到整个工程的效果,他说,昕水河流来的水和污水处理厂流来的水,流进生态湿地净化一圈再流出来,Ⅴ类水质就变成了Ⅲ类水质;而且来水依托昕水河天然落差自然流进湿地,纯粹物理降解,不加任何化学药剂、不耗一度电。
完完全全一个“生态·环保·低碳”的范例工程啊!看到这样的范例,我已不再关注这个人腿脚上的事情了。
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抱着两支长长的拐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在人群的后面。
我不禁有些好奇了。我问:这拐杖是——?
姑娘说,是我们范主任的,就是给作家们讲解的那位,范定国主任。他在工地上跌倒,造成髌骨断裂,刚刚一个多月时间,领导们担心他的腿伤,怕发生意外,让我给他拿着拐杖。
我终于明白了这个人腿脚“残疾”是什么原因了。
三
这个时候,人们就要返回大巴了,我突然招呼一声:作家们注意了,我们请范主任讲讲,他的腿是怎么受伤的!
人们立即围拢过来,他脸上的汗顿时流了下来。我注意到,他其实一直在流汗,似乎每走一步都在流汗,但他应该没有想到,人们这时会突然对他的腿脚发生兴趣。
他慌忙说,没事,我的腿没事了,只是伤了下膝盖。
他说,因为生态湿地要打造成一个生态公园,急着赶工期,在修筑生态步道的时候突然被绊倒,跌伤右腿髌骨,不过已经没事了,这不,已经没事了。他试着踢了踢腿。
他同事见他这么说,就说,刚刚还拄着双拐呢,怎么没事!
当时跌伤,他说,抽支烟就不疼了,一连抽了几支,反而不能动了,把他送到医院一查,髌骨裂成了四瓣,打了四根钢针。伤筋动骨100天呢,这不,刚刚35天,又跑到工地来了。
他的同事干脆替他讲了起来。一群作家的昕水河采风,突然之间,变成了一次关于一个人的集体采访。
这是一个不知停步的人,不仅是一个不知停步的人,而且是一个不停奔跑的人,一年四季365个日子,就往工地跑700多个来回,而且风雨无阻,甚至,风雨越大越是要跑。
昕水河湿地净化工程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工地就是他心上的一个家。原先本是生态环境局的管理员,本就是跑污染治理的管理者,知道县里启动“一泓清水入黄河”工程,就请缨离开管理岗位,宁愿丢掉公务补助,也要跑到昕水河来干实事。工程动土他跟着动土、工程打桩他跟着打桩、工程筑坝他跟着筑坝、工程填料他跟着填料、工程种植他跟着种植,天天跑在工地,人都找不见他,因为天天和工人一样,人都认不出他了……工程建成后投运了,县里看他太累,给他调了个轻松岗位,但没轻松多久,他放心不下,又请求调回了工地。
人说,工地就是范定国的孩子范定国的家,其实,知情的人更清楚,范定国是比操心孩子操心家还操心工地。
他的操心,用他爱人的话说,就是个急:急脾气、急性子、急赶人,什么事情都急着赶着着急去做,就像人们说的,是睡觉还睁着一只眼睛、做梦还醒着一只耳朵。
常常在夜里,范定国习惯性地抬起头来仄着耳朵,听窗外的声音。听什么?听天。如果打雷下雨,说穿衣出去就穿衣出去,说开车到工地就开车到工地。他会让爱人开车拉着他,急赶到生态湿地,关掉湿地的进水闸门,杜绝雨水、洪水流入湿地。他担心一旦洪水进入,会把氧化塘的菌类冲毁、会把人工湿地的填料淤塞。2021年秋天那个雨夜,他就和爱人开车跑到工地,冒雨关闭了进水闸门,第二天,看到新闻报道说,山西多地发生洪涝,村庄被水淹、桥梁被冲毁,他又赶紧急匆匆跑到昕水河去看,他的生态湿地竟安然无恙。
所以,看天气预报,在范定国,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如常。
范定国自己就说,水质净化这事,是地上的事情,但咱这治水的人,不能不盯着天气,不能不关注天上的事情。
他髌骨受伤的事,就是因为急着赶天气赶工期,要在雨季到来之前建成生态公园,结果跌伤、治疗、养伤,急事反而急出了意外。不过,恰好逼他休息休息,也好让他陪陪母亲。
之前,他所有时间都盯在昕水河上,工程建设他盯着、工程建成他盯着、工程运行他盯着、工程拓展他盯着……老母亲得了癌症,他没时间陪侍,托给兄弟姐妹照顾,直到髌骨摔裂,他和妻子才与母亲住在一起。在他,既是自己养伤,也是陪侍母亲;在妻子,既是照顾婆婆,也是照顾丈夫。就这,天天电话不断,还隔空指挥着工程。在家养伤刚刚35天、陪侍母亲不到20天,却赶上山西作家采风来到蒲县。他没说什么,只说了个:“好吧,我来。”就一瘸一拐跑到工地来了。
只是,考虑尊重作家,也考虑蒲县形象,他把双拐一扔,硬是撑着受伤的腿,一摇一摇地,走在了我们的面前。
看他头上流着的汗,莫不是疼痛与毅力拧出的较量!
毕竟是压力太大啊!这压力,是走在我们面前的压力,也是他自己背后的压力。之前,省领导看过人工湿地净化工程,说,这么好的标杆工程,要大为推广;这么好的人工生态,要打造成一个生态公园。就是说,人工湿地要变成生态公园。
这样,人工湿地变成生态公园,就成了蒲县的行动,也成了范定国的压力。
他同事说,人工湿地变成生态公园,什么概念?就是水质提升一个档次,昕水河的水质,由Ⅲ类水质变成Ⅱ类水质,生态风光和人文风景,成为蒲县的一张靓丽的名片。
这样的压力,压在一个因伤而耽搁时间的人心上,他急。
他同事说,之前的人工湿地净化工程投资1251万元,他是一滴汗摔成八瓣干出来的;这个生态公园建设工程投资2008万元,他恨不得一滴汗摔成十八瓣八十瓣地干。
这也许就是他为何硬撑着自己走来而不顾窘迫的原因。
四
我心里对眼前这个一瘸一拐的人生出一种歉意。想想也是,我怎么就那样臆想一个初遇的人呢?
我怎么会仅仅因为与他初遇看到的样子,就想起传说的山西环境保护起步时代的“三废”故事?又怎么会以山西环境保护起步时代的“三废”故事,推测昕水河畔的蒲县新事?
而当我感觉生出这样的歉意的时候,却突然又生出一种对于历史的歉意和反观历史的思想启迪。
就是说,我们也不妨以范定国的故事,反观当初山西环境保护起步时代的人物故事:山西环境保护起步时代的治废之人,不恰恰就是山西环境保护历史实实在在的开拓者吗?
而今,一个和一群蒲县的生态环境保护人,可以把一个生态环境保护工程干成标杆工程;当初,一个省的生态环境保护者,也许连这样的生态环境保护工程是什么样都不曾想过。
山西生态环境保护的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也像50岁的范定国走过的生态环境保护之路,筚路蓝缕,颠簸跌宕,从穷山恶水走成了绿水青山、从灰霾黑烟走成了蓝天白云。
人们从昕水河净化,看到了山西生态环境保护的进程;人们从范定国身上,看到了山西生态环境保护的形象。
人们登上大巴的时候,看着立在人工湿地频频招手致意的范定国,也回应以热烈的招手致意。
人们满是敬意地看着他、注目他,与他告别,人们记住了这个昕水河畔治水人物的名字:范定国。
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