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我的树世界

  寒冷的早晨,炉火总有熄灭的先兆,丝丝冰寒通过小屋的墙壁渗溢在角角落落。穿好棉衣推门,便见东山山顶一株孤零零的树。因为远,视觉里又小又矮,淡且虚幻,凝固感。倘若恰好太阳自它身后升起,又呈现被日光衔着的假象,一时仿佛是长在巨大光晕里的植物,有温暖的幸福美。更多时候,它跟日光会有一段距离,孤单、清傲、冷漠,慢慢被遗弃,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最终遁入黑夜的深处。同事说他是上过山并见过那树的,且是一株很大很高的树。这样的诠释令人安慰,但同时也勾起我驳杂的想象和好奇。
  不久进山。我们背着行李,沿着狭窄而湿滑的小道,躲开尖锐的怪石和深不可测的沟渠,走进树林。是我初次见到书本之外的森林,枝叶遮天密布,树干却疏朗清俊,乃至有某种规划过的排序。松树、柏树、桦树、檀树、枫树、漆树,也有熟悉的杨树、槐树、榆树,一路上,那么多那么多树就在我们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热闹极了。后来,小道消失,脚下便是厚厚的地披物,踩上去,软绵绵的,无声无息。偶尔树根处残留的冰雪会在我们的踩踏中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响动。更深处,能看到倏忽闪过的小兽,初时,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后来才看清,是野兔们在丛林中觅食,它们逃奔的姿势中,带着无边的惊慌和不得已。世上生物,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或许它们是沉醉其中的,也或许有万般无奈。在越来越暗的树林里走着,隐秘而庞杂的危机感自四面八方压过来,倒不是树们的茂密和繁盛带来,恰恰是偶尔一缕明亮刺眼的光线让人骇怕。我们开始大声说话,试图驱散这无名的慌张和恐惧。突然,头顶的枝条开始摆动,急促尖锐的声线,在空中荡漾,那是带着刀剑的声音,似乎要刺穿空气中稠密的寒意,也似乎要掀开茂密的枝条,冲出一条宽阔大道。它们疾速飞过,留下好几条灰色的长尾和郁郁不绝的鸣声。
  几天后,有人用火枪将它们其中一只射穿,我看见了山鸡真正的样子,摸到了它闪着光芒的,既灰又蓝的羽毛。夜里,能听见森林自己发出的啸声,猜测每株树都携带着一只哨子,一到夜里,它们就将它们吹响,像一种浩大的仪式,来提醒自己的存在和活着。有时也猜测,它们或许是在集会吧。早上,阳光镶满整座山,每株树都金光烁烁,碎碎的光芒刺得人眼盲。即便如此,还是喜欢长久地抬着头,仰望面前的参天大树,并生出无边敬畏和欢喜。那时我们住在被森林环抱的小庙,高大的树木替我们抵挡寒风的侵袭之后,尘世的暖意更使人感激贪恋。
  后来想,我跟树木是有很深缘分的,也远非需要彼此认承或允准,实是命定之事。
  第一次去见一株古树时,心里颇为平静。我远远看着它,茂密的枝条,枝条里的鸟巢,折掉的枝干,坚硬粗糙的树体,阔大的树洞,树洞里的石头砖块,树皮下的灰尘……打开相机,却蓦然悸动,情难自抑。有时会不知疲倦,驱车数百里,为一株古树走遍2500平方公里的盂邑山河。黄昏,一座残庙,800岁的它沉默地候着,透过坍塌的庙墙,它半残的躯体有将死未失的挣扎,却依旧泛出绿油油的光芒,跟面前的残垣断壁,形成鲜明的对比。它是在挽留时光的脚步吗?还是在唤醒逝去物事的灵魂?也或许,它只是随遇而安,候着生命中偶至的感动。我靠着它,靠着800年厚重而漫长的光阴,仿佛能听到800年的风声鹤唳,刀光剑影,悲欢离愁。
  一般古树的生长地,多在村庄、寺、庙,岁月漫长,它们被人类赋予过多的寄托和奢望。民间传说,老物日久成精,越是老的树,越可成为村、寺、庙里的神,布满诸神的力道,广施众生。有些古树,曾被烧杀无数次,但无数次却都要起死回生,仿佛劫难于它是一种新生的契机,只有被死去,才可能新生。最神奇的,是某寺500岁的古柏,随寺院坍塌而枯,相隔几十年,竟随寺院复兴而生,其中传说,动人心魄。一株树所感知的温度和情谊,定数和责任,竟是天地都无法抵挡的。也曾遇见山崖上独自孤立的古树,根茎丛丛裸露,从石缝里支出来,极力伸向远处和深处的黄土,虽树体倾斜,却巍然面貌,茂盛葳蕤。明知向死而生,却要顽强不屈。有次同事竟然在古树面前念起“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教我羞愧。
  还在古树之中遇见了鸟雀、花朵和蜜蜂。在高寒地带,或者寺院,都有。古树的承纳和宽待,如此动容。最惊奇的是一群蜜蜂,因为人们于树的敬重,而使它们的世代家园得以长存。传说中,树从不计较人类予它的残害和怠慢,宁愿承受各种虐待,而不施抱怨。伤痕累累的古树最有故事,但它也是最沉默稳重的。在村里,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时,老天会派乌龙来抓他,据说许多树就这样甘愿替人受过,被烧出一道道黑烬,使犯错的人侥幸生还。在很多村里,古树担承着守护神的职责。有时错觉,恍惚面前得遇者,是一个个古稀老人,它们端然于天地之间,气象温雅,装点出人世的平安美好,散发着眷恋之气。仰望一株几百岁几千岁的树枝头,能感觉到那里有它最高傲也最珍贵的东西,也是我最向往并得遇的东西。
  伍尔夫说过,“人在独处时就会偏爱没有生命的东西,就是感到它们表达了自己;感到它们变成了自己;感到它们懂得了自己,或者其实它们就是自己;于是便感到这样一种不可理喻的柔情,就好像在怜惜自己。”这世上总有相同的磁场,安放合适的相遇,就像我跟树。我所知道的树世界,有秩序和圭臬,有爱恨和情仇,也有语言和情谊。我能想象到的人间所有美好和纠结,也都会在林间生发。喜欢一个人坐在树底下,感受树世界的气息,清新、纯粹、坦然、浩渺、繁多、亲切的气息,氤氲在周身,令人安慰。许多年后,我在一个春日的下午,跨过几条窄而深的沟渠,穿过丛丛结结的荆棘丛,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东山山顶,终于跟相隔20年的树相遇了。它身体歪斜,长相凌乱,仿佛已经或正在经受诸多磨难。它孤独地伫立在荒茫茫的山顶,在风中,沉默而清澈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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