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副刊

“马兰”不是花

  马兰不是花,而是一块玉。
  这是我踏上古交市马兰镇,站在武家庄文昌阁上环顾四周时的瞬间感受。秋色五彩斑斓,远山像母亲的手,把小镇轻轻地捧在掌心,就像捧起一块祖传的玉,沁凉温润。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情感一旦与土地联系起来,生生不息的根就再也挪不动,任凭山千重水千重,怎么也走不出村口那株老枣树的眺望了。巷子里那扇破败的窗棂像祖母突兀的眼眶,空洞洞地注视着人们从她面前走来走去,无喜亦无忧。我以造访者的身份打破了武家庄的宁静,抚摸着嶙峋斑驳的墙体,眼睛逡巡着青石与砖石的排列与组合,在刻有“狐家堡·狐突故里”的石刻前,我走不动了,我听到了来自黄土高原深处厚重的声音,它让我停下脚步。
  这是一处窑洞,从外形看,是典型的黄土高原的产物,但颓垣断堑已看不出“家”的本来模样,门窗都用砖砌实,只留下个轮廓,隐藏起锈迹斑斑的生存状态;又似乎很随意地在新砖与旧石之间营造了一个闭塞的立体建筑,旧时的青砖与当代的红砖紧紧相依,在斗转星移的时光蹉跎中,它们密密地码在拱形窑洞的肩上,一起扛风雨、一起共轮回。
  站在它的前方仰望,几朵小菊斜着身子问候青瓦色的天,我知道砖的下面曾有狐氏先祖进进出出的足迹,墙缝间也曾留有笑声和均匀的呼吸,那泛着铜绿锈的门环也曾啪啪作响。汾河水的支流屯兰河流经小镇,吕梁山脉像一只大鸟向东铺展羽翼,山如青龙、水如碧簪,这样的风水宝地更让人愿意把思绪扩展到古晋阳的春秋纷争中。
  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是念旧的,风是柔软的水,在斑驳的石缝间、在微微摇曳的劲草中,洗涤岁月的恍惚。当一片桐叶从树上悄无声息地落下,金戈铁马的中原大战霸气地展开。汾黄之边,一个属于晋的王国开始汇聚五千年的文化源流,叔虞封唐之后,其子燮父以如碧如玉的晋水定为国名“晋”时,一块“玉”的种子,在土地和人的心中开始潜滋暗长。
  武家庄古时称“狐家堡”,历史记载是春秋时期晋国大夫狐突的故里,而狐突正是唐叔虞的后代沦落于狄族的支属。落叶归根或者是抽枝散叶,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在民族大融合中分分合合,一种血浓于水的基因链在各自的土地上蜿蜒伸长,最后分不清彼此,历史仍然呼啸向前。
  想当年周成王把桐叶剪成玉圭形递给叔虞时,一块“一诺千金”的“玉”已在手足间达成了坚守诚信的盟誓。传说玉有五德:仁德、智德、忠德、勇德、清德。上古先人认为玉能通天地;玉从巫从医,极具灵气;玉质圆润澄澈、纹理闪烁光泽,纯净无瑕,象征人内心善良宽容,品质坚贞忠诚、正直勇武、清廉纯洁。所以,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不仅追求“陌上人如玉”,更追求“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德如玉。玉,既是装饰,更是自律自省的一种人格体现。
  晋献公娶了狐突的两个女儿,大女儿狐季姬生了重耳、小女儿小戎子生夷吾,二子皆有仁德,为时人所赞,尤以重耳为重。
  晋献公二十二年骊姬之乱,晋国内讧,太子申生被迫自杀,狐突的两个儿子狐偃与狐毛(即重耳的舅舅)义无反顾地跟随重耳出逃。舅甥之间自是一种亲情的陪伴,去国离家,从狄国到齐国再到秦国,这一去就是颠沛流离的十九年,这十九年,狐偃无时无刻、亦师亦父般地护其周全、长其智能、解其危难、释其心疴,这份“忠”不就是玉所蕴含的品质吗?
  及晋怀公继位,为巩固王位削弱其叔叔重耳的势力,他命令追随重耳流亡在外的人至期而归,不归则诛其家人。“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在“忠”与“义”面前,生已经不是不二选择:“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狐突仰天长叹,说我已经百岁之人,今古罕见,南去的大雁尚且过而留声,我更应该给孩子们做个好榜样,为这世间留下一个好名声。他对晋怀公说:“子之能仕,父教之忠”,“父教子贰,何以事君?!”于是慷慨赴死,忠义播于天下。
  狐突教子“忠臣不事二主”的故事深得后世人的推崇,狐突也成了“忠”文化的代表人物,千百年来,县城境内立庙数十座而祀之,现在虽然许多庙宇已毁败,但这份精神在时空中永远不会被湮灭。贾景德先生曾为傅山撰写一联:文章气节争千古,忠孝神仙本一途。孝子忠臣英名永存,岂不是如神仙一样流芳百世长生不老?狐突用人格、用气节在狐家堡重重书写了一笔,他的仁孝在三晋大地徜徉,他的忠义在古交、在马兰栖息,他的礼信在后辈儿孙的血液中循环。
  有个歇后语:外甥打灯——照舅(旧)。《诗经·秦风·渭阳》就是一首反映舅甥之情的诗,只不过重耳的身份是舅舅,他的外甥秦康公(其母秦姬、其父秦穆公)送舅舅重耳回国继承国君之位,二人分别在渭水之阳,秦康公是重耳看着长大的,其母秦姬此时已病逝,生前最大的愿望是弟弟重耳能返回晋国有所作为,继续延续秦晋之好。送别既伤感又有期待,伤感是舅甥一别可能再无相见之日,此地一别秦康公就剩孤身一人,母氏家族再无亲人在身边了;期待是母亲秦姬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所以这首诗既有儿女情长,又有家国之托:“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你看,从国与国之间的外交上,秦康公以秦国太子的身份赠送晋国四匹黄色的宝马,而以外甥的身份,他送出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佩。这纯洁温润的玉佩既有赞美舅舅重耳德行高尚如玉的意思,也希望舅舅不要忘记其与其母的深情厚谊与寄托,于公于私不同寄寓诚挚恳切。“悠悠我思”是秦康公心中绵延不尽的思念之苦,所以,“渭阳”流传至今,后专指舅甥之情。秦康公后来成为秦国第十代君王,但他一直仰慕中原文化、崇尚仁礼之治,就是受晋文公重耳的影响。狐偃在晋文公继位后仍是股肱之臣,帮助晋文公整顿朝纲、通商宽农、重用贤臣良相、赏罚分明,使晋国综合国力大大增强。可见一个好家风的传承,对于家国的建设是何等重要!
  芳香四溢的陶唐遗风显于晋地、传承久远。从波诡云谲的春秋风云拉回思绪,又重新审视这片土地,狐突死后第二年,晋文公将其一生守“忠”的外祖父葬于马鞍山上,百姓俗称其狐爷山,以示对其追念;而其赴死的言语也为以后研究忠义文化提供了理论依据。历代皇帝都以狐突为忠义楷模,《左传》《史记》将狐突演化为“神灵”,宋、清等朝皇帝都有加封。其子狐偃秉承忠孝行天下的理念,对重耳的“忠”是以国为大而不是简单的“愚忠”,重耳也曾沉湎享乐不思进取,狐偃用巧计胁迫;当即将归国的重耳骄奢之气端倪初现时,狐偃又直言不讳,巧用譬喻点醒;逐鹿中原时,狐偃兄弟又是左膀右臂,助其攘外安内。一家父子,满门忠烈!至今,武家庄南城外门洞上刻有“尚义堡”三个大字,“尚义”是对狐突崇尚忠义的褒奖与纪念,与“狐家堡”的称谓是一脉相承的。
  从狐家堡到武家庄,名称在不断变化、忠义在不断流淌。
  眺望村西散落如珠的兵马崖窟,古城墙上散落的旧陶片,旧石器上博弈的棱角,青铜剑上的幽幽冷光,静默的七郎庙、殷殷的娘娘庙,古祠堂上缭绕的香火……思绪再拉回来,再聚焦文昌阁。历史烟云、红尘烟火一刹那都凝滞,再汇聚、再凝滞,一块有血脉、有土地、有思想的巨大的玉落到了我的面前,它还在吸收天地之灵气、掬远古之精华、固血脉之根魂、铸人文之灵气……
  马兰是一块玉,它将在时光中不断地被打磨、不断地被品鉴,它像一位文质彬彬的君子华光四射,它的光泽随日月交替会越来越耀眼,它所赋予的美好品质将春风化雨般潜入我们华夏民族的血脉中,不断地被滋养、不断地被传承。
  佩“玉”者走天下,“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狐氏一族质美德盛,我不禁深深地鞠上一躬。“文昌阁”三个字沐浴在夕阳下,耀眼的光芒似乎也在说:马兰不是花,它是一块玉!

紫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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