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前的一天,父亲来电话说你最好回来一趟,趁着放假这两天就把事办了。
他说的是家里修门的事。
这要是在城里,联系厂家不消一个钟头就能办妥。可是在村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一来村里的家门都是院门,本就比房门大,选择和购买都大费周章;二来我们家的院墙年久倾斜,父亲决意要趁着修门的同时,将门两边的院墙一并修缮——这对家里已经算得上一场小型工程了。
我对这事一直是反对的。父亲退休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哪里有精力去完成这样一项“宏伟工程”;再者这院子我们已经住了十多年,并无任何不适,何必要刻意去改变什么呢。
然而父亲今年终于还是启动了这件事。感觉从退休开始,父亲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好像不尽快完成人生就不圆满似的。他的这份执着对我造成了很大困扰,总感觉老人闲来事情多,退休后的生活不应该是在村里东拉西扯、打牌聊天吗?何必要找这许多的麻烦。
但我还是回去了,虽然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除了摆弄手机,就是听父亲和隔壁大伯在门口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修门的细节。院里的灯没开,暮色沉沉,老人的面容被袅袅烟气笼罩着,声音忽高忽低、忽碎忽密。一种轻松舒缓的感觉,让我仿佛回到小时候,那时我曾无数次趴在老院门口,偷偷听父亲与他人交谈。
我家的老院在后山上。从现在的家往后看,一条黄土路直通半山腰——那里是家最开始的地方。
老院门前有两棵枣树,苍然虬结、树荫如冠,据说是爷爷在父亲小时候种的。树上果实丰盛,我坐在门口等父亲回来时,枣子会自己落入怀中,颇有“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意趣。老院门外有一块平地,农忙晒谷,闲时坐聊,最热闹不过。春光夏雨秋雾冬雪,任你四时更替,这里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
再后来我们从老院搬到山下新家,老院的门就很少打开。最近回去看,已不复当初模样,甚至两棵枣树也萧疏了许多,枣子落在地上无人拾取。每到这个时候,我总能看到父亲长久地倚门而立,不知道想些什么。对于这家、这门,他的回忆显然远多于我。
接下来几天父亲忙前忙后,一刻不停,累了就叫我一起去后山的坡道上看。这里地势高,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村子和正在慢慢成形的院墙,已经买好的院门就斜靠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登场的时刻。父亲的脸上满是欣慰、欢喜的表情,似乎得到了某种肯定。只是年岁不饶人,他每次上土坡都要喘好一阵子,让我在揶揄他的同时,不禁唏嘘。
父亲的兄弟姐妹不少,但是都去了城里,最后是父亲这个老幺守家。他从小就胆气壮、好谋划,很早便扛起了家的重担;再后来去乡里做事,风风火火地活了几十年,没皱过眉、没打过怵,腰杆子从来都是硬而直的。只是人再强,终究败给了时间。兜兜转转再回到村子时,人老了,背已弯了,接纳他的那道门,也不是当年的门了。父亲说,他最近总想起当年去乡里时,爷爷就是在老院的门前,看着他走下山、走出村子的。
我大概能理解父亲为什么这么执着修缮这道门了。
人多不愁活儿,几天下来门和院墙都被整饬一新。最后照例要请工人和帮忙的亲戚朋友在家中吃饭,父亲忙得更是脚不沾地,直到送走所有人,他才委顿下来。走过新门时,父亲脚下一软,几乎摔倒,我赶忙上前一步扶住他。
“你爸现在也就能做点这事了。以后这个家要靠你了。”父亲说。
我有些惊讶,惊讶这个硬而直的男人也会说出这样近似恳求的话,本来想开一句玩笑,忽然却停了下来。
我明白,这句话不单单是父亲说的,也是父亲的父亲说的。是更早时间里,每一代父亲都曾经说过的。
新门之下,一句嘱托,旧去新来,绵延不息。一道道门仿佛一条红线,串联起一代又一代人,在时间的漫漫长河中不断延续,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
而我,就在刚刚,通过这扇门完成了一次庄严的交接仪式。
于是,在这个阳光盛大的正午,我与父亲相互扶持着走过新的家门,一如过去时光里的每一次。
张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