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副刊

采藕马踏湖

  大寒过后,位于淄博市桓台县的马踏湖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来临了。
  放眼望去,远远近近的湖面、宽宽窄窄的河道、大大小小的荷塘,无一例外被厚厚的冰层覆盖。水面上赖以出行的溜子,早在小寒前即被主人移到岸上或庭院,几条被遗弃的破损溜子全部或半沉水底,透过冰层依稀看得见轮廓。鸟儿多数飞回南方越冬,留守栖息的只有麻雀、野鸭和野鸡,还有几种叫不上名儿的。遇到惊扰,它们成群结队在旷野之上飞舞,俨然冬日湖区坚强的精灵。
  打破寂静的是采藕的汉子。
  莲藕生长的全过程在水下淤泥里完成。采藕,就是人下到塘里将成熟的莲藕从淤泥里“踩”出来。
  作为湖区的特色农活,采藕之“特”,在于“采”字。采藕之“采”与掰玉米之“掰”同为收获作物的方式,不同的是,掰玉米主要用手,采藕主要靠脚。更为不同的是,掰玉米属于“劳动密集型”,几乎人人都会;采藕除了耗费很大的体力,还有相当多的“技术密集型”成分。
  结了冰的荷塘已看不到“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致。莲叶早被采光,荷梗由青绿变为金黄,大多东倒西歪散落在塘里,被冻得结结实实;少数荷梗依然坚挺,雕塑般矗立在寒风里,似乎在向季节谢幕。此时的荷塘,冰层下冻结了曾经的繁华与热闹,封存着种藕人期盼的丰年。
  破冰,是冬日采藕的头道工序。冰层超过20厘米,得先用切割机条块分割,再用钢钎攒击、用木制的“鼓锤”敲打。通常情况下,破冰采藕需五六名以上的汉子共同完成,他们分成两组,一组破冰、一组采藕。远远地听到挥钎抡锤的动静,湖里人就知道汉子们又要劳作了。一阵忙活后,破冰的汉子开始均匀地喘粗气,细密的汗珠从布满岁月沟壑的额头渗出。塘里厚厚的冰层一块块断裂、分离,像不规则的锅饼漂浮在冰冷的水面上。
  下水前,汉子们穿上用胶皮做的被他们称作“胶叉”的连体衣裤。“胶叉”的两手、两脚分开,中间为直筒,顶端开口。汉子们穿上它,就像航天员身着航天服,虽然笨重,却是必须。有了这身行头,他们从两脚到脖子全被包了起来,避免了冷水浸湿衣服。将冰块搬走,汉子们在新开出的几平方米的区域开始采藕,任务完成后,再将新区域砸开的冰块推过来继续采藕。这种作业方式,被他们称作“推箱子”。
  春天在塘里秧藕,大致是有序排列的,新生的藕节在淤泥里伸展却不怎么守规矩,往往横七竖八、纵横交错,一支完整的藕通常五六节连在一起,一米多长。采藕人的功夫好不好,就看能不能把一枝长长的藕完整地“踩”出来。藕不小心被踩断了,容易进水、进泥,既坏了品相、卖不上好价,也影响保存。
  冰冷刺骨的荷塘里,汉子们的脚已经不仅仅是行路的脚了,更是一副万能的采藕工具,如眼睛般敏感,像刀刃般锐利,似巧手般灵动。这双脚顺着荷梗踩下去,凭借多年练出的“脚感”仔细探摸、精准丈量淤泥中的莲藕。判断好莲藕的长度、走向,汉子用脚尖将藕身周围的淤泥切开,探下身子,手脚并用,将淤泥移走。等到莲藕周围的淤泥基本掏空,汉子顺脚一挑,蹲下身子双手配合轻轻拉拽,一枝胳膊粗、米数长的莲藕便浮上水面。整个过程,汉子们的双脚在淤泥和莲藕间游刃有余。就着湖水,他们三下五除二,将带着黑色淤泥的莲藕随便抹几把,藕瓜瞬间变得洁白温润。
  未打破的冰面上停着一架如木制车盘的“冰托子”,这是一种冰上运藕工具,底部钉着两根筷子般粗的圆铁棍。人站在装载莲藕的“冰托子”上,凭借一根被称作“捥子”的长柄棍撬动滑引,“冰托子”在冰上自如行进,将收获的莲藕运到岸边。
  采藕“采”得好的人,须同时具备四个条件:一是持久的体力,二是娴熟的技巧,三是老道的眼力,四是沉稳的性格。光有体力,不懂技巧不行;有了技巧,没有体力也不行;体力、技巧都具备了,缺乏眼力和耐性,也成不了采藕的好把式。可别小瞧塘里采藕的汉子,他要有打铁的力气、刺绣的灵巧、狩猎的敏锐、钓鱼的沉稳。血气方刚的汉子刚开始学采藕,往往不是败在力气上,而是失手在技巧、眼力和耐性上。新手下塘,头几天“采”不上一支完整的藕来,不是奇怪的事情。
  在湖区,采藕人的劳务费按“采”出藕的总重量计算。汉子们一人一天能采出五六百斤藕,赚两百来块钱。
  荣祥哥年轻时也是马踏湖区采藕的好把式,尽管后来改了行,但拉起采藕的经历,他就像讲述昨天发生的事。
  “早些年采藕比现在还要累,干这活赚的是辛苦钱,不说别的,就说穿的‘胶叉’吧。早先的‘胶叉’是用牛皮缝制的,一套将近100斤,用长了还不怎么防水,不少采藕人因此落下了风湿性关节炎等职业病。”
  荣祥哥采藕的那个年代,荷塘里的水大多一米多深,人站在里面双手根本够不着淤泥里的藕,要将藕取出来,就得用脚踩的方法。那些年,配合采藕人作业的是上面有长木柄的“藕钩子”,采藕人用双脚将莲藕周边的淤泥踩成圆形泥头,借助水的浮力用力将泥头移开,然后两脚交替顺着藕的两侧和底部慢慢向前移动,觉得莲藕松动时,将“藕钩子”挂到后两节藕中间,均衡用力一点一点拽上来。如今,荷塘的水一般没那么深,采藕人早已不用“藕钩子”了。荣祥哥收藏了一副他用过的“藕钩子”,也收藏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北风寒,冰水凉,
  采藕的哥哥下荷塘,
  黑黑的哥哥采出白白的藕,
  节节相连漂水上。
  冰水泡着哥哥身,
  岸上的妹妹疼在心……

  历史上,马踏湖区采藕的多是年轻力壮的后生,在岸上“打下手”的一般是心上的女人。尽管辛苦,爱情的力量让后生们在万木萧索、水冷天寒的腊月里依然感到暖洋洋的。岁月将当年的后生变成六七十岁的老人,却鲜有新的年轻人加入采藕队伍。
  汉子们泡在冰水混合物里,小心翼翼踩着脚下,生怕破坏了莲藕的完整。生活在湖区,他们最清楚,从谷雨时节秧上藕,经过夏天、秋天,莲藕在地下淤泥里铆足了力气默默生长,平日人们看到的往往是荷花的娇美、荷叶的清丽,却看不到莲藕的生命积淀。此刻,保全一支莲藕的完整,或许是对它最大的尊重。
  塘里的藕是根本采不完的,而且也不能采光。莲藕主要依靠根生,采藕的时候间隔着采,如“采三米,隔一米,再采三米”,这样均匀合理地留足藕种,第二年谷雨时不用秧藕,塘里就会长出更多的莲藕。这一切,全凭汉子们用双脚在水下淤泥里完成。
  正午时分,太阳照在荷塘上,闪着明晃晃的光。劳作了半天,汉子们累了,午饭时间也到了,他们从塘里回到岸上,脱下身上的“胶叉”。
  主人早准备好午饭了,两荤两素一汤,每个人面前摆着一个酒杯。采藕的汉子大多喜欢喝上一杯,一是暖和一下身子,二是缓解一下疲劳;只是,他们都不会多喝,一般每人喝二三两。真要喝多了酒,下午再到塘里劳作,手脚没了分寸,容易把藕踩坏,还可能引发危险。
  汉子们来自湖区鱼龙湾、夏庄、华沟等村,常年搭帮为雇主家采藕,相互熟悉得很。抿下几口酒,他们的脸膛开始变红,话也多了起来。
  吃饱喝足,稍一歇息,汉子们又穿上“胶叉”下到塘里。多少年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劳作,就像这马踏湖的白莲藕,不管荷花与莲叶多么风光,始终在水底淤泥里默默生长,只为有朝一日奉献出全部的身躯。
  现在,不少种藕人用高压水枪辅助踩藕。采藕人的脚试到藕节后,用水枪将周边淤泥冲松,能比较轻松地将藕拽上来。用高压水枪,一个人一天能收获一千多斤藕,与传统采藕方法相比效率翻番——只是,也有弊端。水枪的冲击力强,能把藕芽打掉,还会伤及藕皮。打掉藕芽,不能作为秧苗;伤了藕皮,藕不好保存。这么多年来,表叔的20亩藕田一直采用传统的采藕方式收获。在他们这代采藕人心中,采藕技艺是马踏湖的传统文化,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上面烙刻着久远的历史、积淀着深厚的文化、留存着先人的温度,永远不能断了根。
  采藕不是一季的营生,通常从农历七月十五就开始了,可以持续到来年农历四五月份。刚开始采时,莲藕还没有长足身子,通体洁白如玉、晶莹剔透,做成的“糖拌花下藕”是湖区的招牌菜,不是因为能卖个好价钱,种藕人是不舍得“掐鲜”的。
  比起夏秋时节,冬季采藕更烦琐、更艰难、更辛苦。这一切,一个简单的“采”字似乎能够体现,又似乎难以涵盖。
  夕阳照在冰冷的荷塘、照在采藕的汉子们身上,如同镀上了一层金黄。

王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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