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过冬

  从前的冬天很冷,不像现在。
  天还黑咕隆咚的,母亲就唤我上学。那时,没有闹钟,但是母亲把时间掐得很准。她一年四季叫我起床,简直是操碎了心。我刚把头从被窝伸出来,寒气顷刻袭来,浑身打战。窸窸窣窣摸到衣服,感觉像碰到冰块一样,又冷又硬。我忍着寒冷,抖抖索索穿上衣服,背上书包,推开门走到巷子。那时,伸手不见五指,只好凭着印象,一边探路一边往学校走。
  有时,一觉醒来,发现窗户发白,以为天亮了。不等母亲催促,急忙穿衣,出门一看清冷的月光给地上铺上一层白霜。冬天的乡路冻得硬邦邦的,走起来呱嗒地响,把脚硌得生疼。即使这样,仍然不管不顾,往学校跑。谁知,校门虽然开着,可是教室还锁着,原来是来早啦。只好走进传达室,给看门大爷说好话,暂时取暖。乡村虽然偏远,可是自古以来重视文化,对学习抓得紧,早晨六点以前必须到校,然后上早操。如果迟到,轻则挨批评,重则做检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那太没面子。
  教室里一点不暖和,讲台角落生一个铁炉子,时时冒着青烟。窗户上糊着报纸,朔风在窗外拉长嗓门叫唤,使劲撕扯着报纸,走风漏气。针眼大的孔,斗大的风。课上到一半,大家冷得不行,脚都冻麻了。严老师说,全体立正,踏步取暖!话音一落,同学们齐刷刷站起来跺脚,教室里顿时响起来一阵阵咔咔咔声。下课后,大家走出教室活动。几乎每个人的棉衣都打着补丁,露出棉絮,小手冻得像萝卜粗,笼着袖子。不知谁喊了一声“挤暖暖”,大家靠墙分成两排,挤来挤去,活蹦乱跳,一会儿就出汗了,这是从前的“取暖”游戏。
  冬天里的家常菜总是酸菜和咸菜。放学后一路小跑回家,母亲已做好饭。甫一揭锅,热气嗖地蹿出来,腾空而起,屋里顿时被蒸汽笼罩,对面不见人。待散开后,姊妹六人围着锅台,每人先拿一条红薯,或者盛一碗红薯拌面。接着,母亲端出来砂锅酸菜,还有一盘油泼辣子咸菜。酸菜是过冬前用白萝卜、白菜和萝卜缨子腌制的,放在一口缸里,上边压一块花岗岩石。咸菜是用红萝卜腌制的,可惜离乡后再没尝过更好吃的咸菜。砂锅酸菜加上豆腐、红薯粉条,又热又辣又酸,十分解馋。我们伸着脖颈,觑着眼睛,从砂锅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抢着吃菜。那时,吃不上白馍,顶多是玉米窝头,窝头蘸上酸菜汤汁很有味道。等砂锅里吃得剩下汤汁时,我们都眼巴巴地望着砂锅底,谁眼尖手快就是谁的。
  那时的冬天,才叫冬天。洗了一摞碗放在饭桌上,第二天竟然粘在一起,原来碗之间结了一层冰。天气太冷,家里没有炉子,父亲只好在炕上烧火盆,把几块木炭堆在铁盆里燃烧,给家里取暖。炕上临窗的地方,摆一张小长桌,古色古香,油漆呈褐红色,那是清代的家具,有两个抽屉,诉说着古老的时光。我趴在长桌上学习,手冷得打哆嗦,时不时伸手烤烤火,木炭通红,散发蓝幽幽的火焰,如今想起来十分温馨,成为往昔难忘的记忆。窗边光线好,却很冷。窗户上糊着白麻纸,只有下边一块地方搭着一尺长宽的玻璃,而玻璃中间裂开一条缝隙,风透过玻璃的缝隙涌进来,冷丝丝的。母亲只好找来红纸,剪成硬币大的圆形,贴在玻璃上,既挡风,也增加美观。其实,换一块玻璃花不了几块钱,但为了省钱舍不得换,这块玻璃一直用了好多年,母亲就是这样的勤俭持家啊。母亲上过学,忙完家务后,喜欢看书。家里书少,无非是几本翻得没有封皮的古书。我累了,看着窗户发怔,由于天寒,玻璃上结了冰花,从中间化开,向四边蔓延,如小草,如兰花,如柳树,各种形状,十分别致。姐姐剪的窗花真好看,有喜鹊登枝、梅花迎春等图案,惟妙惟肖,乡村女子的心灵手巧想起来多么遥远。现在的乡村女子,不是上学,就是去远方打工,她们已经不像窗花,一直守候在家园了。
  风真大,尤其是在夜里。家里太冷,天黑前,到柴房里抱起一堆玉米秆、玉米芯、棉柴,塞进炕窑里,划一根火柴点燃,让其慢慢燃烧。土炕下有火道,通到房顶的烟囱上。渐渐地,土炕升温,家里有了热气。油灯如豆,不时冒着小小的火苗。我在看书,母亲缝补衣服,姐姐纺棉花,纺车旋转,发出吱吱吱的有节奏的声音。一家人说说笑笑,哥哥谈起外边的见闻,有声有色。母亲不时颔首,我有时睁大了眼睛。这时,起风了,先是窗户纸微微战栗,发出嗡嗡嗡声,像是低吟,像是唱经,这是风的序章。接着,风声如潮,一阵一阵涌来,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像似有人拍着窗户。不久,四周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呼啸声,汇成壮阔浩瀚的交响乐,天地间好像被朔风占领了。我家是个四合院,大门有上百斤重,晚上上了木栓,关上铁环。此刻,大门也不安分了,在冬夜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好像谁使劲摇着铁门。有时不放心,在风喘息的片刻,急忙披着衣服出门,可是,打开大门哪有人影,只感觉村庄如同处在风暴的中心,被风任意肆虐着,摇撼着。次日风止,院子里落了一层风沙,甚至屋脊上的瓦被风吹落,摔碎在地上。
  下雪的时候,是乡村休闲的日子。地里不能干活,不用冒着寒风修地球。那时,一年四季忙到头。所谓春种夏忙,秋收冬藏,其实到冬天更累。地里有干不完的活,修地、修渠、修水库,总是干到除夕那一天。数九寒天,社员们打着红旗,到田野上平田整地,土地冻得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坚硬,挥舞铁镢砸下去,只有铜钱大的一个斑点。姐姐的脸颊总是被寒风吹得发紫发青,一到冬天就裂口子,一道又一道,又疼又痒,但还是要下地,只好用胶布把口子粘住,忍着疼痛干活。窗外飘着雪花,玉蝶粉蛾,纷纷扬扬,落满寒冷寂寞的乡村大地。母亲忙着做饭,姐姐在家里闲不住,开始做过年的新衣服。阶地冷得厉害,脚用不上劲,只好把缝纫机搬到炕上,家里不时响起缝纫机的踏踏声。姐姐既会干农活,吃得苦中苦,也会做衣绣花,做出的衣服很合身,绣出的花很漂亮。那时的冬天,雪真多,天上总是飘着灰云,过几天就下一场雪。猫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蜷在炕沿上,蔫不拉唧地,好像做着春秋大梦,那么悠闲。我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如果雪花能变成棉花多好啊。雪一停,就开始扫雪,把院子的雪扫到一起,堆积到家里的梧桐树下。父亲说,你好好干吧,你长大后结婚用桐树打家具。不仅如此,村民还把巷道里的雪扫起来,运到麦田里,给麦苗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帮小麦过冬。
  终于,雪停,日出,天上的云翳四散。麻雀不知从哪里飞来,站在窗边叽叽喳喳,跳来蹦去,欢快地叫着。喜鹊则飞到屋脊上,高高在上,不停地啼鸣,送来声声祝福。房顶上铺着一层雪,被阳光融化后滴滴答答,顺着房檐流下,落在院子里。可是,还没眨眼,又开始起风,天更冷了。于是,雪水结成冰柱,一道道挂在房檐上,形成了美丽的水晶奇观。我就那么望着窗外,盼望着年的到来。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那时的冬天,心里总是充满回忆。也许,在那艰苦的岁月里,有父母的温馨,姊妹的欢聚,刻录着生命的痕迹,盛满了浓浓的乡愁,让人蓦然回首时,总是情不自禁。

宁志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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