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副刊

永不枯竭的芬芳

  


  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世界仿佛在我眼前突然关闭了,所有的话语都忘记了表达,一个最直接的问题悬在心里,我的心成了自由落体。
  我顿然意识到一个说来简单的基本事实,母亲的病不是突然,闭上眼睛,那个生动、鲜活的印象竟然变得陌生,乃至神秘起来。
  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总是把白昼使唤得很长、把夜晚熬得很短,在那个贫瘠偏僻的小山沟,一针一线,缝补着日子的缺憾。春种秋收,当炊烟散尽、麻雀从屋顶飞过,拉开夜的帷幕,当月亮悄悄爬上屋顶,院子里依然晃动的是母亲那被锄头压弯的身影。
  我似乎看到了故乡,看到了门前那棵生生不息的老树、看到了袅袅炊烟因为游子的归来而缭绕、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核桃林郁郁又葱葱、看到了沟底那汪清泉淙淙又甘甜;我看到了母亲步履田野,汗珠落下与雨粒一同灌向脊梁,我看到了母亲拾起一节节枯枝,把那些破碎灰暗的日子点亮。
  老家门前一直挂着一串红辣椒,母亲说那是穷日子里的火种,一天又一天,母亲用那枯瘦的双手,在苦难的河岸上割草,喂养着牛马一样彪悍的生活,从不停歇;用那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一个屋檐,扛来了我们一生的盛宴。
  田地里的麦苗正在拔节,小脑袋轻轻摇曳,我不要冬天来临,我不要。太阳还在头顶,正好,绝没有到了西下的时刻。
  大夫说,母亲病情严重,必须马上手术。
  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心开始漏风,一阵阵地疼痛起来,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巨无霸病魔横在我的面前、横在我的心里,眼泪突然哗地下来了。
  大风一直在刮,我开始害怕。


  手术持续了四小时三十分钟。
  夜已深,只有生命体征检测器发出声响,格外刺耳。抬头,是交错扭在一起的输液管;低头,是母亲痛苦挣扎的瘦脸,鼻子里的那根粗管子让母亲的脸已经变形,脖子上的血管都好像被身体挤了出来,老年斑也更暗了,像一群轰不走的苍蝇。
  那一刻,我的思绪在分秒上转动,被一种无奈浸泡,这意外的打击,让我获得了长久沉默的理由。
  母亲一辈子没有过什么宏伟的梦想,几十年走不出那个山凹,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去看看万里长城,此时此刻这件事情似乎变得迫不及待。我看着术后尚未清醒的母亲心想,妈,等您病好了我们就去北京,我还要带您去咱们那儿的隆化镇梓豪饭店,去吃您最爱吃的生炒面,您听说那里的生炒面最正宗,却一直都没去吃过。
  手术完成已经九个小时了,母亲还在沉睡。
  我开始睁大眼睛死盯着自己的手,我多想有一双天使的手啊,剥去母亲肌体上的痼疾,呵护这盏微弱的生命之灯。小时候,我生病时母亲常说:孩子,不怕,有妈在。那一刻,我偎着无力的母亲:妈妈,别怕,有女儿在。
  手术后的那十几天是数着秒过来的,母亲不能喝一滴水、不能吃一口饭,但母亲似乎和平常人一样,不时在微笑,在她看来,这个世界永远都是祥和的、喜乐的、温暖的,难怪从小到大,每当我迷茫、恐惧、焦躁不安时,只要看见母亲的笑容,我的内心便能得到真正的沉静和舒展,在母亲身边,永远都感觉有亲情、有力量,这一切,一直鼓励着我不断前行。
  无数个母亲一时间在我脑海中开始移走,慢慢叠加——
  那年我刚过两岁生日,有一次没经允许吃了邻居老嫂子家的两块水果糖,母亲第一次拿笤帚狠狠地打了我的屁股,喘着粗气告诉我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那个年月,家里很穷,童年的我只有过一件暗红底黄碎花棉袄,每年冬天一到,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就会把棉袄全部拆开,再找来一些不同的布块,在原来的衣服周围开始拼接,衣服改大了就缺棉花,母亲总是从她自己的棉衣里抽出一些,再把她那件里的棉花拽薄。每年母亲总能找到合适的布条,把我的棉衣改得像时装一般,让我整个冬天都感到温暖相伴。
  那会儿,村里的房子后墙都是用土坯垒起来的,母亲为了省钱,农活不忙的时候,就自己从崖上挖土、自己打土坯,每天天不亮,便听见“咚、咚、咚”的声音,打土坯的模型架子是按男人身高设计的,瘦小的母亲用起来就特别费劲,提不起来,只能端着用力,那段时间,母亲大汗淋漓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离开家乡已经三十三年了,每次走时,母亲就站在村口的坡头上,哽咽着无法张口的神情一直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知道,这么多年,在异乡,母亲与我皆孤单——我也清楚,面对病床上的母亲,这些恍惚迷离的文字无论如何都不能抒发我心中的万般感慨。
  思维在反复的煎熬中沉思,过往的日子,总以为母亲依旧硬朗、健康,总习惯在母亲身边撒娇、任性,没有把母亲照顾好、呵护好,这一切,让我追悔莫及、懊恼至极。


  出院后,我坚持每半个月给母亲复查一次。
  结果是:白细胞一直在降,癌胚抗原一直在升。
  人在健康的时候,不计较白天和黑夜,一旦病了,日子就堆起来了。六个月了,我的母亲一天比一天消瘦,梦醒的我,总是抖颤得抱不住自己。
  生命的天平已经在倾斜,我开始害怕看到母亲的化验单,看一次,我的心就会被挖掉一块,我甚至想象着,把我的心补到母亲的胃上,是不是我的母亲就会好一点?就这样,我总是虚幻地安慰着自己。
  母亲的叮咛比以前多了,“不要熬夜”“不要错过吃饭时间”“不要早晨洗头”“不要担心我的病”“工作要学会劳逸结合”……我猛然发现,写了这么多年日记,竟然没给母亲写过一个字,可能因为天下所有的母亲,儿女们都认为是伟大又善良,我不想重复这些词,我的母亲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家庭妇女,没有文化,但母亲对于我是那样的重要。
  母亲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拣一个晴朗的午后,我把母亲带到南山脚下,在山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她顿时开心得像个孩子。第一次给母亲过生日、第一次送给母亲康乃馨、第一次我把母亲抱紧,在怀里,给母亲唱歌:“都说养儿养女为了防老,可你总说自己过得挺好,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我却没在你身边尽孝……是不是这辈子不放手,下辈子我们还能遇到,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听话,不再让你们操劳……”
  力量一丝丝剥离、乌发一寸寸淡化,虽未风烛残年却看见了黄昏夕阳。母亲的脸庞就像一根风筝线,紧拽着我的五脏六腑,每一次轻微晃动,都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刺痛袭来,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无法逃避母亲的病情,无法逃离如影随形的恐慌。
  我害怕极了,母亲就快把我送到站了,她就要放开我的手转身而去,走向那不知名的起点,或者终点,任凭我挣扎、任凭我心碎……
  “如果人生真有轮回,妈妈,我们做个约定可好?”
  眼前的一切渐渐开始变得模糊,朴素的母亲唱着山歌走在田野上,张着双臂,像破壳的荔枝一样笑着,一个小女孩天使一般从远处跑去,扑向那个温暖的怀抱……

马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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