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云蒸霞蔚,妻子踏着晨露,携菜篮从早市缓步归来。每年端午临近,粽叶、马莲草、江米与红枣都是必购之物。她未必深究其中深意,只是循着世代相传的习俗,借传统节日与家人同飨温情。
碧绿的粽叶上还沾着晨露,被浸入盛满清水的大盆中。银白的江米倒入小盆,妻子说要浸泡两天,待其发酵。我不谙包粽子的工序,只能静立一旁,看水中漾起微微涟漪。恍惚间,自来水仿佛化作汨罗江的波涛,流过岳阳的汨罗市与平江县,在潺潺水声中吟唱着那位伟大诗人的故事,带我回到2300年前那个苍青而哀伤的黄昏。
春末夏初,暖风掠过田野江河,将粽叶的清香送入寻常巷陌。端午时节,青翠粽叶与莹白江米相裹,包住的不仅是千年滋味,更是一颗不朽的诗魂。
妻子指尖翻飞,青翠的粽叶在她手中舒展如竹简。江米粒在清水中吐着细碎的气泡,宛如待刻的甲骨文。三五枚红枣点染其间,恰似《楚辞》里散落的韵脚。当马莲草缠紧粽叶的刹那,恍惚间汨罗江水漫过指尖——那柔韧的草绳,原是连着洞庭的支流,将整个楚国的春色,都裹进了这方寸之间的棱角里。
屈原,战国时期楚国诗人与政治家,以炽热的家国情怀和瑰丽的诗篇铸就民族精神的丰碑。作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奠基人,他开创“楚辞”文体,树立“香草美人”的审美范式,被尊为“楚辞之祖”。《离骚》的恢弘、《天问》的哲思、《九歌》的绮丽、《九章》的沉郁,共同构成《楚辞》的魂魄,其诗“逸响伟辞,卓绝一世”,至今仍在华夏文明的长河中激荡回响。
“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求索精神,已成为砥砺后世的精神火炬。而端午粽叶包裹的,不仅是糯米的清香,更沉淀着两千年来对这位诗魂的集体追忆——每根缠绕的马莲草,都是穿越时空的悼念;每粒晶莹的江米,都凝结着文明的记忆。
妻子将包好的三角粽沉入高压锅,沸水翻涌间,我恍见战国烽烟中那个决绝的背影——五月初五的汨罗江畔,三闾大夫抱石赴清流,楚地百姓投粽护诗魂。蒸雾氤氲处,《楚辞》的韵律随水汽升腾;汽阀嘶鸣时,《橘颂》的吟哦在厨房回荡:“后皇嘉树,橘徕服兮……”这青叶裹着的岂止是江米,分明是沉江千载的诗句,被时光重新装帧成棱角分明的活字,在端午的案头年年复活。
高压锅吞吐着《天问》的诘问,水雾在厨房织就《九章》的纹路。待解开马莲草结,青粽叶已镀上时光的暗黄,米团莹白。齿尖触及糯米的刹那,龙舟鼓声穿透时空而来,那颗蜜枣渗出的绛红,原是诗人沉江时揉碎的落日。每当氤氲中粽叶轻启,总见屈子峨冠博带的身影流转明灭,似《离骚》的韵脚徘徊千年不散。
汨罗江水依旧裹着粽香南流,经洞庭而入海。当我们层层剥开青翠的粽叶,仿佛展开竹简,那些棱角分明的米团,恰似《离骚》凝固的诗行。唇齿间的糯香里,仍能触到诗人那颗跳动了2300年的心——这是江水冲不走的民族记忆。
如今的粽子,早已超越祭奠的初衷。“粽”与“中”谐音,寄寓金榜题名;与“众”共鸣,祈愿家族昌盛;同“宗”相契,承载光耀门楣之志。大江南北,粽叶翻飞处,皆是文明的薪火相传。
自战国飘来的诗魂,在粽香中完成千年对话。我们咀嚼的不仅是艾草清香,更是用糯米封存的文化密码——让屈子的忠贞高洁,永远映亮华夏的精神星空。
吴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