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花坛中,有野艾草十数株,颇健旺,转眼又到了端午节,采三五枝,置诸门侧,曰“避邪”,从俗也。《东京梦华录》有云:“又钉艾人于门上,士庶递相宴赏。”《帝京景物略》亦云:“插门以艾,涂耳鼻以雄黄,曰避虫毒。”此征古人端午用艾之习,当非迷信者。端午戴艾虎,重九簇黄花、插茱萸,正中华千年之遗风。
“避邪”,辟其邪祟也。邪作“妖异怪诞”解,不无迷信之嫌;若作“致病因素”解,辟之则有何不可!艾能辟其邪祟,自然言过其实;而燃艾以熏蚊虫,则是农家古来之验方。且艾叶可入药,或祛寒暖宫,或平喘镇咳;而针灸之法,离艾绒则无措。邪,病也,艾可医病,正辟邪者也。
童年,家居山村,每到端午节前,便偕同龄姑、叔,到村野山梁,以采艾为乐。艾分山艾与水艾,水艾生水边湿地,枝繁叶茂,虽绿色如洗,然无驱杀蚊虫之功效,故无人采撷;而山艾,虽枝枯叶瘦、其色苍白,貌不可人,而轻轻揉之,则清香四散、弥漫四野,故受人青睐。待采集成捆,小坐树荫下,或溪流之侧,选取十数株,编一凉帽戴于头上,背艾捆兴然而归,亦复神气。
母亲制艾虎数只,分赠诸孩童,或系胸侧、或缀背后,亦极一时之乐,正古诗云“钗头艾虎辟群邪,晓驾祥云七宝车”之谓也。祖母则将大捆的艾草编成一根根粗如绳索的“艾腰儿”,悬诸檐柱间晾晒。
夏暑难耐,晚上,又每受蚊虫叮咬,便在室内燃一盘“艾腰儿”,以驱杀蚊虫。其时也,坐在小院的瓜棚豆架下乘凉,与祖母“猜瑟儿”(猜谜语),听祖母“叨昔话”(讲故事),渴了,端一碗凉凉的绿豆米汤,一饮而尽;饿了,剥一只凉粽子,津津有味地品尝这端午节的馈赠。待我双眼皮打架时,进屋而睡,在安宁静谧中入睡。而今想来,仍感到几缕温馨和惬意。
夏夜降临时,那田野又是何等的景况?但见那牧羊人或看田人取一领苇席、搭一窝棚,地上垫上厚厚的一层麦秸儿,权当铺盖,独自坐窝棚口,点一根“艾腰儿”,抽着长长的旱烟锅,那燃着的艾火红光一闪一闪的,冒着一缕青烟,回绕在窝棚四周,牧羊狗依偎在主人的脚下,吐着长长的舌头喘着气。暑气难解时,看田人顺手摘一颗红沙瓤西瓜,来到牧羊人的窝棚中,边吃边夜话。四野一片静寂,有时流星在天幕上划出一条长线,间或飘落下几滴雨星来。凉风吹过,夜深了,牧羊人和看田人一一睡去,唯独那“艾腰儿”的朱火青烟彻夜地闪烁和游弋,充溢着灵气。看田人和牧羊人也许会感到生活的单调和处境的孤寂,而或什么也不曾想,我却向往那儿时偶然碰到的境界,以至数十年过去了,那情景现在想起来,还是如此的鲜活,似乎还嗅到了那“艾腰儿”散发出的诱人的气息。艾绒不独有药用价值,也是文房用品中的印泥不可或缺的原料;而在农村,四五十年前,也是常备的用品。当时不要说打火机,就是火柴也很少人家用得起。“火柴”有人称“洋火”,当属外来货,我们叫它“曲灯儿”,这自然是北京传来的京城土话。家境可以者,花钱买几盒用用,生火做饭,分外便捷;一般人家,只能用火镰取火,即以“洋铁”与石英石碰撞,致发火星儿,火星入艾绒,便成为绝好的引火材料;再以麻秆制作的“硫黄曲灯儿”在艾绒火星中点燃,虽说取火麻烦点,确可省钱以减家用。而每个吸旱烟的男人,无不备有“火镰”和一个小荷包,里面贮满的便是自制的艾绒。吸烟时,火镰碰火石,火星四溅点燃艾绒,其法与燧人取火相近也——端午说艾,却扯到了艾绒,扯远了,就此打住。
最后,引古诗数句为行文之结束。
“春场铺艾帐,下马雉媒娇。”以艾草设帐而猎,亦自生动如画。
“凭仗幽人收艾纳,国香和雨入青苔。”这“艾纳”亦细艾之别种,以艾纳制香,为“艾纳香”,今之所谓“冰片”之一种,亦复多有药用之功能。
陈巨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