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
小时候一直以为,秋分是秋风。以为只有到那天秋风才会四起,才能去麦地咀捡那些被风吹落的酸枣。麦地咀的酸枣我们叫动轱辘酸枣,又大又甜。秋风起,在酸枣们还是清脆时我们是够不着的,现在纷纷落地,偶尔也会有一两个深红且发硬的酸枣落下来,是我们认为最好的宝贝,这些我们一个也舍不得吃掉。拿回去,在小伙伴们眼前晃一晃,看着他们羡慕眼神,心里的满足早把被圪针扎得鲜血淋淋的手臂、手腕、手掌的疼抛之脑后。回到家再藏在家里一个炕柜子里的某个角落。炕柜子并不大,做得很精致,六条腿应该有二尺高、三尺半长的样子,分两厢,上面都是描金的长袍大袖的人物,各厢都有两扇小门,小门上各有一对铜叶嵌在上面,锁也是那种铜锁,听我爹说那叫撑簧锁或叫枕头锁。我和四哥,会分别锁起来。我的枣被四哥偷吃了,我会哇哇大哭。后来发现哭一点也不起作用,就把四哥藏着的酸枣再偷回来。如此反复,直到谁也不剩一粒酸枣,才算罢甘休。
今又秋分。上班的走了,上学的也走了。家里安静到一根针掉地上也能听得清。这是我最早学的比喻句,那时觉得毫无道理,谁会听针掉地下的声音?我会,就在今天。我倚在窗口,看着小区内楼外的风景:小区内有各种奇花异草,绿树成林,草地像一张绿色的地毯覆盖在这里。我看到银杏、红叶、灌木还有很多的鸟类,最是那一树一树的山楂和一树一树的海棠,累累果实就好像置身于一幅美丽动人的油画中。极目望去疏疏落落的叶子围合而成一幅藤帘,世界仿佛疏远,我独得一方天地。我透过密密的树影就看见一弯长长的花道,红地毯直入单元门。平日里紧闭的单元门也敞开着,分明是举行婚礼的装扮。我拿着照相机把所有的景色拉的更近些。打开窗户准备聆听欢快喜庆的乐声起,好让这寂静的空间热烈一些。终是没有等到一点音乐声响,怕高分贝的音响扰民。这就是省城与县城的区别?我的家乡不论是农村还是县城只要是结婚不论是娶还是嫁,都会在前一天响起高分贝的音响一直到第二天结束。没有谁怪怨过也没有人投诉,家家如此,人人如此,习以为常。安静依然是安静,单元门前甚至看不到一个来往的亲朋,他们肯定不知道,我隔窗对他们有过期待与关注。
退休一年多,一直陪着父亲。今春父亲辞世,我闲下来了。女儿的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于是我从县城来到省城。小时候多么希望远离故土,走得远远的,哪怕是天涯海角,外面的精彩世界于我是一个诱惑。奋斗大半身,而今却一点也不大愿意从故乡出走,一点也不想走出自己安身立命的处所。终归孩子还是要帮的,亲友们都这样说,我也劝过好多人。故土难离说到底是离不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和熟悉的人群。父母在时,心心念念的心中的那个家,那个老院子,装满了我所有的记忆。父母去了,那个院子尽管依然金碧辉煌,可它在我的心里从父亲合上眼的那一刻早已变成残垣断壁。不想离开,也不忍离开,每每回去,常常问自己,回归的意义何在?今天离开故土,父母以及老院子如同潮水般向我袭来,十几天来,每天都在梦中与父母厮守,然后在泪眼蒙眬中醒来。
省城比县城是好些,比如街道更宽敞些,比如小区的设施更完善些,而我竟格外地排斥它,或者说是省城在排斥我。我就像一个插班生,与这里格格不入,尽管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无端地有一种情绪在我的身上蔓延。午后,我轻轻地关上门,到小区对面的玉门河公园。我在百度上查了一下,玉门河公园地处太原市万柏林区,西临前进路,东临和平北路,玉门河由西向东从公园中部穿过,公园占地18.7公顷,其中绿地面积为12万㎡,园路广场及建筑为4.5万㎡,水面2.2万㎡。在偌大的玉门河公园,首先入眼的是入口广场,依次儿童活动区,中心文化休闲区,植物景区,农田观光区,生态健身区在我面前铺陈开来,假山、小溪、亭、台、楼、阁,大观园也不过如此。
然而,就在这万花筒般的世界里,我看到一独孤坐着的老妪,她的头微低在面前的手推车上,眼微闭,灰白的头发如蒿草般凌乱着,她没有欣赏秋来的姹紫嫣红,也没有抬头看一眼白云蓝天,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远远望去她如死了一般。或许她心藏万壑,一个扎着小辫的姑娘向她奔来,一个青春的女子向她走来,一个丰腴的少妇微笑着向她走来而又化作苍老的她,手依然放在那辆手推车上。她漂亮过、她健步如飞过,她是田地里的好手?她是工厂的模范?她是优秀的教师?一切都沉寂。在离她不远处有两位老者。一位在面红耳赤地说着什么。一位微微颔首,好像在听他的诉说,又好像低头想着什么。诉说者的唾沫四溅,仿佛一口气想说尽他的过往,倾听者眯眯的笑眼,是笑诉说者的过往,还是想起当年自己的血气方刚。
一片残荷的尽头,一位身穿汉服的女子(其实年纪也不轻了)在悠悠地吹着萨克斯的经典名曲《回家》。这首常在春运时,火车站、机场响起的乐曲,和公园的气氛极不吻合。我走近看见她的脸上挂着莹莹的泪珠。我站在树荫下倾听,她一连吹了五遍,我听了五遍。听完,她走过来给我深深地鞠了个躬。扶她起身,我泪流满面。
在他们身后,一群穿红着绿的大妈们在搞直播。秋日的阳光依然很毒辣,而她们满面油光,满头大汗在一个台阶上不知疲倦地大声唱着。她们已经不年轻的脸上布满沧桑,她们不轻盈的身体尽显老态,可是她们的头昂扬着,向天发出怒号,她们不甘心岁月赐予她的皱纹,她们不甘心于生活给予她们的重负,所以她们在挣扎、在抗争。
“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独”,谁说的?泰戈尔吗?吹萨克斯的女子表面的孤独与内心的狂欢,跳广场舞的大妈表面的狂欢与内心的孤独,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默默地,我在公园游走。站在山楂树下一个一个地数山楂,站在海棠树下一个一个地数海棠,我知道我数不清,就如同数不清自己的头发和天上的星星,但我执拗地数着一个,二个……四百个……站在五角枫下看发黄的叶子,突然发现五角枫的叶子与山楂树的叶子很相似,就摘下来比对。不知道哪位哲人说过“一棵树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这,我也深深地懂得。我执拗地拿着完全不一样的叶子找相同。就像小时候我用一上午的时间看蚂蚁搬家,蚂蚁从一个洞穴到另一个洞穴,抱着比自身大好几倍的东西艰难地前行。中午时,妈妈会喊我回家吃饭,这个声音多久没听见了?
路过一个清澈见底的池塘,红金鱼在里面自由地穿梭,它们成群结队的,一圈一圈在池塘里快活地游玩。我好想变成一条金鱼,像它一样只有七秒的记忆,转身便忘却红尘往事。
沿着有268棵松树、176棵五角枫、150棵山楂树、68棵海棠树的路径,回女儿的家,我要给女儿和外孙做饭。一路上树叶哗哗作响,我的身上不停地掉上树叶,然后打个滚落在地下,我就笑笑对它们说:你好。
李丽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