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与乡党冀卫东先生相聚于他的“看破楼书屋”,谈天看酒,抚砚读书。
末了,冀兄说:“我对购藏的珍罕拓片心追目极多年,考虑到写字时的读、临帖也是目之所及,创作时也并非是‘光景常新’,还是需要从体会中下笨功夫的,我想从‘藏’到‘用’,在嗜古中品味本源。之前,我将喜欢的几张拓片单字放大,双钩了几张有味道的碑拓,算是总留老眼看沧桑,有两本清样送给你吧。”
古人把访碑求拓,不仅当成一桩如获拱璧的雅事,也不乏会认为是确立长远传播的厥功垂史之举。这是两本显其彩而不失天然之神韵的双钩本,一本是《大隋成氏故土孙夫人墓志之铭》,一本是《故城阳康王元寿妃之墓志》。双钩摹字,古人习字时的必修课,今人临习时下笔成章,大多已不做此等笨事儿了。清初朱彝尊有形神兼备的钩摹之法,他所述:“钩法精妙,锋神毕备,而用墨浓淡,不露纤痕,正如一笔独写”。也想到了古人受透光条件的局限,是在暗室中依窗映日钩摹,谓之“响搨本”。记得赵之谦为好朋友沈均初双钩的《刘熊碑》,在他35岁时完成了《会稽赵氏双钩本印记》,作铭云:“不能响搨能双钩,但愿文字为我留,千载后人来相求……”便可知赵之谦的遗绪。
对古碑的追摹具有一种时空力量,无疑是让原生的艺术状态得到一次重生。冀兄对书写有他的见解,他讲:“书写之力连同千古书魂,然而时间只能记住精品。一代又一代所继承的绝不是前人作品形式的外壳,而是内在的以‘心’而传的哲理,前人书法结构、线条、气度非常讲究法度,不做细微的揣摩是不容易发现的,我双钩摹字,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加上时间的沧桑对原石所形成的斑驳痕迹,正是我们体会古人‘金石气’与‘入木三分’最好的教材,对小字的放大后的理解更能感受到经典的魅力。”
这大概受邓散木所语“师意而非师迹”的精神辐射,是激情成为他完成笔墨抒写的“驱动器”。冀兄道出了书法是一门融“形而上”与“形而下”为一炉的哲学,他循着珍稀书迹“寻跟究底”为初衷,该是一种厚植于传统“脱于技、近于道”的优雅,实际在当下的书家中也是一件稀缺而奢侈的事。
细观冀兄所赠有碑的血型气质的双钩本,钩线一扫我原先记忆中的那种拘谨、古板、平滑和机械的样态。他是在拷贝板上的显幽烛隐中,把每个字当成一个世界,思索书家“书丹”后,刻工“奏刀”时的“二次创造”,体悟刀锋石趣、工拙变化的巧思,一点一点摇曳驾驭鼠毫笔去照应起伏。虽是费眼又费神,没有挡不住他对金石书法的喜爱与执着,制造出妥帖的视觉矛盾与开张美感,同时做了大量的考释笔记,摹以鉴古,涉及先民笔法衍变之书律。《大隋成氏故土孙夫人墓志之铭》为隋时刻石,用笔根劲是荟萃六朝之美,融合南北书风、由险怪走向平和化篆分入楷的官颁书体。字势的摆布和结体是淳朴未除、精能不露。《故城阳康王元寿妃之墓志》的书法面貌“上窥汉秦旧范,下察隋唐习风”的去双钩古刻上品,看似容易,却需要双钩者的认识框架和历史观的互为支撑。
冀兄是个爱竭尽思力、触类旁通的人,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径直向“复古”之深邃沉潜,两本氤氲着“刀笔相师亦神骨,精细妙处在微毫”的双钩本,望之可感一瞬千古的力感,达到此如原碑那样,笔笔如满张之弓一样铮铮的线条质感,一鳞半爪的外在皮相,不能夺其神采,非经过多年锤炼实难营造出这活体标本。能勾勒出元气茫茫呼之欲出的钩线,难道不是依傍于冀兄经年累月的临池功夫和艺术秉赋?
天下魏碑,仰之弥高,山西省现存碑刻“魏碑为冠”。冀兄笔墨胎息于本土魏碑的美学境界,也是他取法圭臬,还有他受蔼然长者赵承楷老师的深远影响所致。在手追心摹的日常烟火中,领略了康南海《广艺舟双楫》中所归纳的魏碑之美,博学之,广蓄之,勤化之,在笃守碑学语境里经过了快速疾进期、缓慢前行期、持续稳定期、融会升华期、面目成熟期的精神历程,艺术语言在极强控制能力下,走上了复合型的创作方式,他以深得魏晋遗韵的书风斐然于书坛。
有人说,书法一要“到位”,二有“味道”,大概到位是指取法的表现力,那么味道就是性情,冀兄一笔墨迹的骨力与气魄,恰恰体现着这两种元素。他书风含有洪荒、苍茫、萧散、凌然、浩荡庙堂气象,既有标新立异不拘一格的原创,又有中规中矩、不越雷池的传统;既有自然流畅洒脱娴雅的笔意,又有随心所欲、直取书道的构架。他书写中,摹追“古风”,不重“古”而重“风”,其结构纵逸放达,但不失精细缜密,古拙雄浑却不失飘逸灵动,彰显性灵而不计得失,内蕴着“碑学为源、帖学入流”双峰并峙的思路,既有风骨峥嵘、格调崔嵬的气象,又有灵动天趣、自如文雅的情趣。
“化而为诗,溢而为书,诗书同参”是古代士人的文化常态,冀兄还有另一方式的“煮字生涯”。他执笔写出大量令人广阔共情、深切认同的好诗文。跃然纸上的有学书絮语、阅读积累、艺术吸纳、阅历采风、含蓄有趣人和事、人生况味,既有骈体,又白话,虽有圈点涂改之处,但简洁传神、朴实自然,艺术语言富有个性化,才、情、趣皆具。可谓是文心如此、墨魂亦然。我细读过不加掩饰的本色美的文字,心中似阳光抚过粼粼水波,温柔而潋滟。
书法是比较艺术,书法在当代迈向了“展厅时代”。冀兄曾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策展人,他如同导演一般,扣紧专业观众的心理和需求,办过许多展览。他能放眼俯瞰书法发展不同时期的风格流派,感知到当下既有一种宣告古书式微,亦有一种预示着今书兴起的呼号。然而在他看来“藐视传统,书法就成了断线的风筝”,一味张扬个性,把追求自我作为审美终极目标则艺无成。当一些对传统基础有惊世骇俗的异议时,他以一颗直面现实与历史交织而难解难分的勇敢的心,观省一些书家对传统是轻漫张狂以待,也打量着自己多年的艺术实践。
我想历史上所有成功的自我革命,都不能完全否定过去,而重新构建一种秩序,于是肇启了注重挖掘经典、攫取鼎新再认识之路。就这样冀兄行进在汉字森林里,或遇银装素裹,或遇湖光山色,或遇山影嶙峋交错。当下他在孤寂处神往古典风雅的美感世界,便胜却人间无数,日日寝馈亲炙,将古代的某个场景移植到今时,随之彰显,以飨观者,与有荣焉。
卢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