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学外语系吴雪莉先生,是一个中国籍的美国人,简称“华籍美人”。她戏称自己为“滑稽美人”。
吴先生英语名字叫Shirley Wood,吴雪莉是她中文名字。这个中国名字汉字读音与英语读音几乎相同,听和看都符合汉语习惯,不知情者以为她是中国女人。实际上,她是美国生来美国长大的本土美国人。河南大学师生都不把她当外国人看,私下叫她“吴老太太”,正式场合称吴雪莉教授或“吴先生”。
吴先生1925年7月15日出生在美国阿肯色州。在密执安农机州立大学上学时,同中国留学生黄元波钟情相爱,1945年底结婚,她那时二十岁。第二年她大学毕业,跟随丈夫来到上海定居。后来几经周折,1953年初,丈夫来到省会开封筹建生物制药厂,她随夫带子同来。1957年她到河南大学外语系教书,直到去世。她在河南大学任教5年后,她母亲道逊夫人也到河南大学当了外籍教师。道逊夫人曾是世界和平理事会委员,与后来定居中国的美国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是好朋友。1962年道逊夫人来到中国,经斯特朗引见,见过周恩来总理。1975年,经周总理批示,她加入中国国籍。她在开封生活近70年,在河南大学外语系执教近65年,学生遍及河南的中学、大学。我在焦作中学的英语老师,就是她的一个学生。1986年我考入河南大学外语系,系里老教师多半是她的学生,年轻教师里有不少也是她的学生。据说,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全国大学外语系中有外籍教师的,只有北京大学、北京外语学院和河南大学。她这种家世、经历和省内众多学生,使她长期扬名于河南省教育界。
我入学那年系里的迎新会,吴先生等一些老教授也来参加并发言。她用一口开封话,讲她在河南大学的教学和生活经历。讲教学经历时,她插入她的家庭生活。比如说,到开封后那年生了小五,小六,像是一位母亲向别人谈论自己的孩子们。我们这些学生,很少亲眼见过西方白种人,好奇而专注,不时地被她开封方言的幽默内容逗得哄堂大笑。
吴先生有很高的语言天赋,又天生风趣。她到开封后,能很快讲出本地人也认可的开封话。她对开封百姓传情达意的各种微妙细节,能运用自如。比如,有人问她:你和黄源波结婚时,老黄已经三十几岁了,岁数快比你大一倍了,为什么要嫁给他?她哈哈大笑:我被老黄这家伙骗了。跟他到了上海,才知道老黄实际上三十多岁了。可是生米已做成熟饭,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她为什么要来中国?是系里师生不止一次谈论的话题。
老师说她来到中国,除了爱情外,还有她读过埃德加·斯诺、安娜·斯特朗等介绍中国的文章。这使她对古老神秘的中国充满好奇,有了美好憧憬。当时美国左翼思潮一度发展壮大,影响了包括她在内的很多年轻人,想探索出新的社会和个人发展道路。后来,她写介绍中国的英文小说《中国的一条街》,翻译了《在和平的日子里》《苦菜花》等文学作品,可能是她对这种进步思想的坚守和延续?
她怎么能适应中国的社会生活?她经历了从旧中国到新中国的转变,那特殊的年代,孩子们都上山下乡,她像一个农妇在农田干体力劳动。她对这些淡定坦然,不把抱怨挂在口头。她哪来这超乎寻常的适应能力?后来我的亲历,证明这样解释不全面。
那时学校大部分男生穿绿军装、蓝布衣。一些外语系学生,以为自己是学外语、说洋话专业的大学生,配上洋装西服才时髦洋气。吴先生看到这些人每天一本正经身着西装,就说:美国大学生也不是每天都穿正装西装,反而大都是牛仔裤、休闲便装,便于工作学习。你们不要盲目热衷这些外国时髦衣着,没啥意思,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我大学毕业后,在郑州市的河南省国际旅游公司工作。吴先生大儿子与我岳父家是河南大学家属楼中的好邻居。她大儿子有次对我说,她要去北京,请我订一张郑州到北京的软卧火车票。这当然没问题。吴先生很快把她的教授证、政协委员证交给我。这些是当时买软卧车票要出示的证件。与众不同的是,她还告诉我,要说她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因为在上世纪80年代,火车软卧座位对中国人来说,只有一定级别以上的国家干部、专家、教授,才有资格乘坐。普通的外国游人、港澳台胞,凭旅游护照就能乘坐。那时的中国,远不如今天富裕强大自信,最底层的西方人到中国旅游,也会被不少崇洋媚外的国人和社会机构,作为比普通国人高一等的优待,对自己的同胞却轻视怠慢。吴先生不愿她因白种人的相貌,而把她当作西方外国人,即使受到轻视怠慢,也甘愿作一个中国人!
后来,我带一位下榻在郑州国际饭店的美国游客来开封参观。吴先生想去郑州国际饭店见一位朋友。回郑州前,我让司机拐点路接上她。很好玩的是,那位美国游客怎么也没想到,搭车者是与他种族、肤色、口音一样的美国“老乡”,更想不到还是同他家乡简直是同村的“老乡”。他对“老乡”经历好奇和吃惊的表情,像见到外星人一样。两个外形同类,但是思想差异极大的“老乡”,在车上你一嘴,我一舌,没停过。一方不停地提出问题,另一方回答。或者,两人对某个问题,展开讨论。从交流话题内容的不断转换,到每个人面部表情、语调口气的丰富变化,引人入胜。如果电视直播,收视率肯定高。这一路上,她用老家独特口音侃侃而谈,给这位美国“老乡”和我,上了中美两国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不同的生动易懂的一堂课。那位“老乡”十分激动,说遇到吴先生,是这次中国之行最惊喜的奇遇,使他对中国有许多新的认识。
上世纪80年代,孩子们除老大外,都留学定居美国。在美国孩子们劝她回美国生活。她说嫁到中国,中国就是她的国家,她就是中国人。“我的事业、我的学生都在这里。”“我爱这个伟大的国家,爱这里的人民,相信我们的国家会越来越好,越来越美丽!”
看来,她真正从里到外把自己当成中国人了:对内不因为来自美国,就要高于同类社会层级的中国人;对外她为中国受到的偏见误解伤害而声辩,为中国的成绩而自豪。所以,我把她尊称为“先生”。
2022年4月7日,96岁的吴雪莉在开封逝世。虽说是高龄而逝,还是让我这个她学生的学生深感遗憾。我大学母校母系“祖母”级的人物,远去不回了。(作者为河南大学外语系1986级学生 杨永革,曾为河南轻工学院教师,现定居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