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总觉心里不安静,待要内观自己,理清究竟,反觉世事纷繁,越理越乱;想来是该来看你了,云冈石窟!
没找导游,没做出游攻略,没找游伴。像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我想拨开那些道听途说、真假参半的传说故事,一个人面对你,面对真实的石窟本相,来和你做一次促膝长谈。
就像林黛玉进贾府,垂花门、甬道、抄手游廊……大家有大家的气派,你的身世更是“贵不可言”,虽然历经一千五百年,但从今人仿造的殿阁厅堂上,也能想象你当年的赫赫威仪。
一千多米的武州山崖上,大大小小的石窟斑斑驳驳。砂岩自有它的好处:不管是当年的斧凿还是后来历史的风沙,它都刻录在案。伸手抚摸这些石壁,它的粗粝感让你瞬间跌入时间的逆流……
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大汉安顿二百多年后,合久必分,天下大乱,三国两晋,南北对峙,五胡乱华,动辄屠城,战火把人间烧成了地狱,众生在鼎镬中做了牲祭……此时谁能带来和平,谁就是人们心中的佛啊!所以当拓跋氏挥鞭南下,建立北魏,定都平城时,四方百姓自然云集此地,把它当了苦海中的诺亚方舟。平城从一个边陲小城一跃而升为北中国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中心,在太武帝北讨西征,结束十六国割据势力,统一北中国后,平城更成为人口百万的超级大都市。
那位叫法果的和尚打破种族樊篱,倒头拜见皇帝时的那句“皇帝即是当今如来”,我们不能简单理解就是拍马。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在这个各民族杂居的地带,作为少数民族的皇帝,马上取得天下后,聚拢人心该是多大的课题啊!法果的那句话对于“明叡好道”的太祖无疑是天界灵光,振聋发聩!皇权和神权,一拍即合,达成了默契的双赢协议。
太祖皇帝给了佛教徒很好的福利:免租免徭役,佛家自然投桃报李,在弘扬佛法的同时也就帮皇帝笼络了人心。至于以后第三位皇帝太武帝拓跋焘的灭佛,其太孙文成帝拓跋睿的恢复佛法,则是皇家和佛家联姻的磨合期。
公元460年,高僧昙曜延续法果的思想,首创帝佛合一,在平城西侧的武州山上展开了浩大的国家工程,他要借皇家的东风开凿石窟。表面是为北魏最初的五位皇帝(其中景穆帝拓跋晃未及登基而逝,帝号由其子文成帝追封)造像,至于石像像不像皇帝,看看那些波状发纹,慈眉善目,褒衣薄带,宝相庄严的立佛、坐佛,你就呵呵吧!但是史书记载“(大佛)既成,颜上足下,各有黑石,冥同帝体上下黑子”。正好与文成帝的生理特征吻合。你还是会呵呵吧?高僧之“高”,也“高”在巧妙借势:把帝王塑成宗教领袖,石窟自然不可撼动。
这项浩大的国家过程,一建就是四十年!期间动用了多少能工巧匠、蕞尔小民?有多少有才之士得以一展抱负,有多少底层百姓仰它有饭吃?其中功德,说“上与天齐”,应该不为过吧?
于是,平城佛光普照。就像一个带有巨大向心力的巨大漩涡,这所国际大都会吸引了四方人士:中原的高德大僧带着佛家宝典一路爬山涉水来了;大阪城的姑娘带着嫁妆,赶着牛羊,跳着妖娆的舞蹈来了;高鼻深目的波斯人带着新织的地毯,摇着一路的驼铃来了;就连远在欧洲的雕塑家们,也可以到此一显身手……于是,车轮滚滚,马嘶人声,四十年光阴,这条勾连中西方的咽喉要道上,留下了车辙深深……
于是,在感念皇帝盛德的时候,工匠们手下尽心尽力雕琢的,本就是一尊佛啊!你看20窟的主佛,秀美的容颜乍看宛若无邪童子,恬静淡然的跏趺禅定于莲台之上。讽刺的是,专家研究,这尊佛,对应的是那位灭佛的太武帝……管它呢!工匠们刻的,本就是自己心中的佛啊!皇帝长什么样子,与小民何干!
于是,那些举着大锤小凿的手越发欢快起来。他们刻释迦,刻阿弥陀佛,刻弥勒菩萨,刻供养人,刻善男信女。于是,飞天轻舞,文殊浅笑;吉象颔首,天龙笑傲;金莲花谢,菩提树生;众生礼佛,神灵布道。于是,笑语喧哗,低吟浅唱;丝竹细细,鼓乐声声……而被称“音乐窟”的第12窟,更是万方齐奏!47件乐器:既有中国本土的筝、排箫、横笛、琴,亦有西域龟兹的五弦琴、西亚波斯的竖箜篌、天竺的梵贝……中西乐器共同演奏这一曲天宫伎乐,佛国乐曲:人和佛都徜徉于盛世的极乐之中。正是:各族同拜当今佛,万方齐奏盛世歌!
于是,我们看到,正如武州山上空的云来自四方水汽,石窟的雕像里也云集了各民族的文化因子,第20窟的佛像就很有代表性,它是犍陀罗、秣菟罗和中原风格的杂糅。细眉高鼻,大眼睛,短人中,是希腊犍陀罗艺术的特点;两耳垂肩,宽肩细腰,衣纹细密,则是印度秣菟罗之风。第10窟前室正壁上有古希腊爱奥尼亚的柱头,第12窟前室西壁上有波斯兽形柱头,当然,中国木结构的斗拱和飞檐、凤鸟和兽面,褒衣和博带则更为我们所熟悉。
也许,一些懂艺术的朋友不会用“东西方艺术的交融”来描述这样的多元竞秀,他们可能更愿意说这是一个杂烩拼盘。如果我们客观看云冈石窟音乐窟中弹龟兹五弦的乐伎,可能我们觉得他还是稚嫩了、粗糙了。梁思成也曾说:“此塑像其美术上之价值乃远在其历史价值之下。”见过欧洲罗丹、贝尼尼、米开朗基罗、布朗库西精美石雕的他,更看重云冈石窟背后所承载的历史意义。
沿着石阶,我攀上半山,头顶风云变幻,脚下山石静默。这段该刻入汗青的历史和功德,使这段本很普通的山崖佛光闪耀,经历千年仍熠熠生辉。
杨晓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