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似乎只有夹竹桃是由两种植物命名的花。山庄窝铺、远山寺庙,也有稀奇的植物,如藏山的榆抱柏,红涧沟的榆抱槐,忘了哪个村庄还有一株松抱柏,这些树因其稀奇怪异,让人视为神迹。都说造化弄人,其实造化也弄万物。这些偶成的树,肯定经历了一些极其艰难的缘起和成因,只是人愚笨,不知道罢了。
我家老院里以前有株小梨树,长得倒也可人,可惜结果稀疏,果子小,入口酸涩。我父亲就对它进行大胆改良,将苹果树枝嫁接其上。当他把树枝与树枝用泥糊住的时候,我对它们未来的样子充满怀疑和期待。直到第三年,我吃上了苹果梨,一种外形像梨,但吃起来像苹果的水果。
夹竹桃跟苹果梨有异曲同工之处,它拥有竹子的叶和桃树的花。
西太行无竹,成日里风吹杨柳哗啦啦,脑海里根深蒂固的植物也是杨柳,所以我们村把夹竹桃叫柳叶桃。柳叶桃是寻常花树,每家都有,有直接种到院子里的,也有栽在残漏小瓮里的。春天郁郁葱葱,初夏便此起彼伏地开花。到了冬天,人们拿麻绳将枝干绑住,用来保暖熬冬。我家的柳叶桃似乎比别人家待遇要好些,祖母把它搬回屋子里来,使它免受严冬大雪的欺凌。因为在屋子里的缘故,柳叶桃的叶子还保持着暗沉的绿,看起来又厚又硬。我早上醒来,就会看到光团中的柳叶桃,明亮又温暖,仿佛一张张小笑脸。
夹竹桃好活,似花又似树,所以人们并不金贵它。夏天,有小闺女喜欢摘下花来,捣碎染指甲,没有凤仙花染得好看不说,还平白招来大人们的责骂,说此花有毒,近不得。含着一汪泪,但见残红狼藉,莫名其妙的委屈。奇怪的是村人被蛇咬,有人将夹竹桃的枝条折下,挤出枝条中的汁液,往伤口上涂抹。当时我家藏有一罐蛇药,是父亲从东北带回的,母亲大方地将蛇药借给那人。那人后来就好了,也不知是夹竹桃的功劳还是蛇药的功劳。
传说把几片夹竹桃叶子放到水盆里,就可以使一条小狗毙命。电视剧里,齐妃送给甄嬛一碟栗子糕,里面含有夹竹桃的花粉,甄嬛一旦吃下,便会中毒,最直接的后果是流产。夹竹桃的毒,最厉害当属根茎,其次是叶子和花。人有时极其刚强,貌似百毒不侵,或者也不是,是天生喜欢冒险和挑战的习性,让我们愿意选择一些危险物品来调剂无趣的生活。比如使用的化学药剂,比如治疗疾病的药品,比如夹竹桃。只要彼此不越界,大家便相安无事。开花时开花,落叶时落叶。一年年,死死生生。
钱穆先生某次路过一座古庙,看到道士正在清除庭院中一棵枯死的古柏,便好奇地问:“古柏虽死,姿势还强健,为什么要挖掉呢?”
道士说要补种别的树。
先生大为惊讶,疑惑还有什么品种的树可抵松柏,对方竟要种夹竹桃,“松柏树长大,我看不到了,夹竹桃明年就开花,我还看得到。”
先生听了,大为感叹:“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丛林的开山祖师,有种夹竹桃的吗?”
先生虽是在告诫学生,做学问的人,不要只关注眼下,要有风物长宜放眼量的气度。但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民间对夹竹桃的喜爱,不止它好栽易活,还因能在短时间就可赏花嗅香。即便明知它有毒。
梵高和莫奈都有关于夹竹桃的画作,最好看的,当是古斯塔夫克林姆特的《两个女孩与夹竹桃》,画面宁静柔和,春意盎然,少女双手捧着夹竹桃,两下里,都是花正开,年正好,如此和谐,如此登对,美丽,温柔,令人悦目,但同时暗藏剧毒,一旦碰触,后果不堪设想。好东西,都是既生也死,既白又黑,既有毒又让人恋念的啊。“夹竹桃,假竹桃也,其叶似竹,其花似桃,实又非竹非桃”。
夏天在苏大,路过壮硕的广玉兰,又驻足于石榴的落红,小穗子般的合欢在头顶摇摆,绸缎扎成的栀子花擦着我的裙裾,迎面又是一株又一株的花树,花朵有红有黄。人站在那里,怔忪着不知如何是好。空气中氤氲着潮湿的花香,好久方醒来,原来擦肩迎面左临右望的花树,竟都是夹竹桃啊。
欣喜地仰头,团团簇簇,朵朵都漾溢着满满笑意。恍惚中,一下子跌回到童年和故乡,眼前的每一朵,都是当初那些门旁墙头、屋角水边的柳叶桃花。
喇叭花:风烟入眼俱成趣
邻国日本将牵牛花唤着“朝颜”,与之对应的还有昼颜,夕颜,夜颜。《源氏物语》里,有叫朝颜的女子,因无法接受爱情最终陷入庸俗寻常的夫妻关系,而拒绝与男主肌肤之亲,这种高傲和宁缺毋滥的风度,让男主念念难忘。“久别无由见,花容减色无?”传说朝颜是奈良时代由遣唐使从中国带回日本的,早期,他们将所有早晨盛开的花,比如木槿,牵牛花,桔梗,都叫朝颜,随着时间推移,后来才将此名冠以牵牛花。
西太行的人们更喜欢喇叭花这个名字,牵牛花倒也不常用。小孩在书上看到学名,为自己获得一样知识而高兴,他会纠正大人们的叫法,说这是牵牛花,不是喇叭花。人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逐渐学会敷衍和妥协,过不了几年,他也会跟大人们一样,免去文绉绉的学名,而直接叫它们喇叭花。老一点的人,吝啬到连喇叭花都懒得叫,出来进去,老眼一瞥,喊它们黑丑白丑。蓝花叫黑丑,粉花叫白丑。乡下人愚钝,总以为老天喜欢漂亮好看的人和物,小孩出生,就取狗不理,不稀罕之类的名字,用来避开老天的注意,为在人间活得健壮长久。一朵花名也来这样忌讳,倒觉得很奇怪。但没人不追究,民风乡俗,历来就在合理跟不合理之间摇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有次在中医的药方上看到了黑白丑,才知道黑丑白丑并不是老人们杜撰出来的,而是医圣李时珍《本草纲目》里提到的:“牵牛子,近人隐其名为黑丑,白者为白丑,盖以丑属牛也。金铃象子形,盆甑、狗耳象叶形。”南朝梁国人陶弘景说这花是一味药材,人们用了效果奇特,药到必除,为感谢此花,便将耕牛牵到花前来答谢,所以叫做牵牛花。听起来倒不像真的,笑话一般。
盛夏,牵牛花开始绵延,田间地头,山间草坡自不用说,村道两边,家院门口,连我家花盆底下都冒出一弯藤蔓,缠缠绕绕。某天清晨,柳叶桃的果实中间就开出了蓝色的牵牛花。倘若你试图将那些藤蔓扯开,拉断,基本是徒劳的。今天折断了,不久便又会长出,伤口里能长出新骨头,这植物,柔韧,繁盛,比世上的人活得硬气,所以就该比世上的人还繁还多。
七夕前后,天渐渐凉爽,牵牛花一夜之间收到特赦令,开得不依不饶无遮无挡。有年我家院墙上密匝匝吊满了牵牛花,一到早上,满墙粉粉蓝蓝,连厕所里都是。午后竟然能在墙根乘凉,当黄昏降临,蛐蛐就在里面开始唧唧吱吱唱歌了。小时过七夕,除去捡针一说,就是在葡萄架下偷听牛郎织女说话,夜里,葡萄架上都是闭合的牵牛花,浓郁的葡萄叶会在微风中轻轻抖颤,那些花却是动都不动,仿佛焊上去一般,觉得牵牛花是硬心肠的花。也或许,牛郎当年也受过牵牛花的援助也不一定。据说日本每年七夕都要举行朝颜市,也就是牵牛花庙会。最大的花市在东京,每年的七月六、七、八日会连续举办入谷朝颜市,聚集了上百家牵牛花店铺,全国各地的几十万人前来参加,现场颇为热闹壮观。多少安慰了我们这些牵挂牛郎织女和喜爱牵牛花的人心。
日本江户时代女诗人加贺千代写过这样的俳句:“早上去汲水,朝颜绕井绳。惜花不忍摸,邻家借水去。”禅师松永贞德也有咏牵牛花的俳句:“辰光只开一刻钟,但比千年松,并无甚不同”。清少纳言很直白:“夕颜跟朝颜相似,两者往往接连的说,花开也很有趣味,可是那果实的可憎模样,这是很可惜的事。”想来她还是不了解白丑黑丑是良药的缘故。吉田兼好也因为朝颜的果实而不喜欢它。比起来,另一位日本作家志贺直哉就很智慧,他写过《朝颜》,翻译到国内的时候,题目直接换成《牵牛花》,很解气的感觉。志贺直哉种了十几年牵牛花,并不用来赏看,而是直接拿来做药用,“蚊蚋之流自不必说,蜈蚣也好,蜜蜂也罢,都非常奏效。”这个倒是没试过。我是比较遭蚊子咬的,人说甜皮苦命,甜皮就是蚊子跳蚤喜欢的,小时常被咬得伤痕累累。近几年好点,一来住宿条件改善,窗口密封好了;二来花露水驱蚊器轮番上阵,多少也起了作用。后来便怀疑是自己老了。当日祖母说,人老了皮就厚了。感觉人或者就跟植物差不多,老了,就硬了,僵了,不敏感了,这样子的自己,连自己也不喜欢了,莫说是蚊子了。志贺直哉的方子是这样的:“取其三四片叶子,在两只手掌中间揉一会,便有黏黏糊糊的汁液流出来。将其与叶子一起,擦在被叮咬处,痒痛即刻止住,之后也不会再流出脓水。”人是很奇怪的物种,凡事都喜欢投入,就像志贺直哉跟牵牛花一样,虽然也没有觉得多美丽,乃至从不去搭理它们,只是将它们当着常备药,处久了,竟也生出了情谊,仿佛是自己养了一条心爱的犬。有次他去看孙女,临走时心下动念,竟掐了几朵牵牛花,说是给孙女用来做材料用的,其实是将自己最好的东西送出去了。
今年干旱,园子里花草稀疏,前日雨后出门,见稀稀的草地上,牵牛花小小的,零零散散地开,蹲下来看了好久。“休懊恼,且开怀。平生赢得笑颜开,三千里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印来”。人间再闹,再冷,再旱,都要开,真是好花。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山西省女作家协会副主席,阳泉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槛外梨花》《河流里的母亲》《最后的照相簿》《在我和我们之间》《符号》《汝来看花》等十余部散文集。在全国重点杂志报刊发表作品近400万字,散文多次入选全国各种年选和中高考试题。曾荣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红豆》文学奖、大地文学奖、安徽文学奖等重要奖项,两次荣获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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