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够残酷的,我的太原九中母校,没留半点儿五十多年前的老旧建筑痕迹让我回忆。正对着原校南门一条又长又宽可蔽日遮天的林荫道,连同它东边的田径运动场,被一所新学校的空地切割取代,一条马蹄形的铁栅栏将那空地围了起来,许多身着校服的中学生刚好在那里散乱地享受着课间休闲。目光穿过铁栅一览无余,一切近在眼前,却远得仿佛隔着万水千山。靠近那绿色的铁栅栏,我发呆了好久,中学生们说笑着,追逐着,青春的气息就飘浮在他们的头顶,可我没有听清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而是忆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与校园里那些有归侨背景的老师不同,他衣着一般,寻常是老套的中山装、没有笔直裤缝的裤子,配非时髦样式的皮鞋。我的第一堂音乐课开始时,张麟祥老师表情严肃地夹着一长纸卷进来,一头乌发谈不上什么发型,自然平头,略显长一点。他快速地环视我们一遍,似乎扫描过了每一位同学。他将那长纸卷展开,挂在了黑板上,原来是用毛笔书写的歌谱,歌曲名叫“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讲台一侧有架破旧的脚踏风琴,他笔直坐在琴边的木凳上,开始用风琴奏乐,教我们学这首歌。先从数字简谱学起,他先唱两个小节,我们随后跟着唱。几遍之后,开始学歌词。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在数理化课堂上乱哄哄的同学们,学起歌来倒没多大障碍,好像遇到了新鲜事儿,都兴奋地张大了嘴巴使劲地唱,也没工夫交头接耳地捣乱了。一堂课下来,几乎所有同学都学会了这首流行歌曲。那是我进中学之后第一次遇到课堂秩序不错的状况。其实于今想来倒也简单,我们在进中学校门之前,已经在社会上徘徊近三年,数理化课听不进闹不懂啊,故而烦躁不安再自然不过,而学简单易记的口号歌曲当然就容易多了。
进中学前,我会唱一些“样板戏”,于是鬼使神差地去参加校宣传队面试,没想到,主考的竟然就是张老师。他先是仔细端详我片刻,而后让我展示一下才艺。我便自信地先唱了《智取威虎山》里的一段,还没等我再接着唱另一段,张老师就说:“好了,你可以走了。下一个。”没几天,学校贴出了告示,自己被校宣传队录取了。
进宣传队后,我先学小提琴,每天下午课后在张老师那个大办公室的外间,吱吱呀呀地开始学拉琴,同时学的还有几位。想想看,几乎零起步,那所谓的练琴之声一定比杀鸡声好听不了多少。很快,张老师把办公室的钥匙也交给我们,每当他夹着教案本回来,会面带愠色看看我们,顺便解答一些我们的问题,而后走进里间的小办公室。我们在外间继续发出的“杀鸡声”会持续一个多小时,天天如此,但张老师从未阻止过我们练习。慢慢娴熟了,我竟然能流利地奏出《金蛇狂舞》《步步高》等曲子了。某一天,张老师递给我一本厚重的五线谱《开塞小提琴练习曲》,让我照着练。我如获至宝,每日加点刻苦练习,到能够熟练掌握其中好多首练习曲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我们家大院的一位大哥突然来找我,他比我大个四五岁吧,在西山矿上工作,是慕名《开塞练习曲》而来。我开始不敢借给他,他说没事,承诺用两周就还我。我这个小弟拉不开脸面,就偷偷借给了他。没想到这一去就再无消息,我周日回家也找不到他。某日,张老师突然问我要这本练习曲,说有人要用一下。早已为此事烦心的我顿时就脸红了,只得如实说,给一个九中毕业的老生借走了。张老师立马沉了脸,说:“本来是让你用来练习的,怎么能随便借给社会上的人呢?!赶紧去给我要回来!”这下子可把我逼急了,九中距西山矿不算近,也没有电话联系方式,我也记不清怎么想法子去的,反正就到了矿上,东问西问,居然在矿务局正在排练的宣传队里找到了这位大哥,经过一番费力交涉,终于拿回了练习曲,可我一看竟出了一身冷汗,原本九成新的练习曲已经被翻得不成样子,封皮卷曲,污迹不堪,勒口处已毛边了。很显然,这本当年非常珍贵的练习曲已被好多人反复长时间地使用。心想这可如何是好,怎么还给张老师呢?
不管怎样,我小心翼翼地将练习曲修饰一番之后,还是鼓足勇气、硬着头皮将它还给了张老师。我不敢看他,低着头,等着一顿暴风骤雨般的狠剋。张老师声调都变了,但并没有高声训斥我,而是用他那很重的鼻腔音说:“好好的东西怎么糟蹋成这个样子?!”而后好像又说了句,你这么不爱惜曲谱,以后还怎么敢把好的东西交给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他办公室的,心里懊恼透了,那种难受比索性痛快地挨他一顿长时间训斥还不是滋味。
宣传队有大几十号学生,有乐队,舞蹈队,还有做舞剧背景灯光的美工学生。我们排练演出过全场舞剧《白毛女》,若没有严格的管理,那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张老师在宣传队令行禁止,不怒自威。我是不断地犯错,常常地挨剋。慢慢地,我还真是有点怵他,有时还下意识地躲着他,生怕挨剋呗。
然而,有两件事让我看到了张老师的另一面。在一个夏日星期天,他带了我们五六位宣传队老队员去郊区晋祠游玩,我们倒是没有太在意着装,还是平时的老样子。可张老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的新衬衣雪白,裤缝笔直,皮鞋铮亮,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似乎是新修饰一番。他还特意带了一架120照相机给我们拍照。那一天玩得好开心,待日落黄昏我们才回到市里。关键是,在这一天,他一改往常严肃的面孔,对我们面带微笑,口吻也温和亲切。再一件,是我们几个宣传队男同学在冬季来临前,主动去张老师家帮着“打煤糕”。现在的年轻人肯定不知道这是干什么,五十年前,太原市大部分居民在冬天是靠火炉取暖的,而火炉光是烧煤炭又太昂贵,市民们就用煤面子合上黄土,再用一个长方形的模具,打制出一块块体积一致的喂火炉子的煤糕点来。这玩意儿耐烧,放几个碎块就可烧一晚上。记得是个星期天,我们一早就在张老师家聚齐,而后拉个平车去东山拉烧土,就是那种好燃烧的黄土。回来后,就分工干活打煤糕。大约是下午2时多了,我们干完了活儿,向张老师告别。没想到张老师死活不让走,要留我们吃饭。我们不好意思啊,一边推辞一边就快步出了他家小院往街上走,这时候,只见张老师飞快地追了出来,一边拉着一位同学的胳膊往回拽,一边高声唤大家回去,随即又松开那位同学迅疾拉住了我的胳膊,我第一次听到他用很高的声调喊着:“你们今天谁也不能走,一定得吃饭!已经备好了打卤面,必须吃了再走!”
2023年中秋节,我们十几位老同学约好了去看望张老师。当我们一个个走进他家里时,他由于无法站立,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欢迎我们,已是近90岁的老人了,竟然大都能叫出每位同学的名字。当我上前弯下腰,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时,有的同学让他猜这是谁,他自信地说:“谭曙方么!”那一刻,我的心瞬间颤栗了一下。顷刻间,笑声与对话便在小小的客厅沸腾起来。
“张老师,您过去常常考我们,今天我考您一个问题哈,”我握着他的手高声说,“您猜猜看,我们这些您的学生,今年都多大年纪了?”
“七十岁左右吧,岁月不饶人啊!”他略一迟疑,但即刻用右手合拢在一起的手指回答了我。
“您看您有多幸福啊!这么多七十岁的老学生来与您一起过团圆节了!”我凑近他的耳朵这样说。
他微微扬起了头,脸上泛起了红晕,笑了,笑得那样慈祥……
作者系山西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著有诗集、散文集、纪实文学等十余部,曾获冰心散文奖。
谭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