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到我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我一个人走夜路,吓得不行。”姥爷说话时声音有点嗫嗫嚅嚅。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因为不好意思。老头儿一辈子做人没低过头,说话也从来是声高言重,似乎没见怕过啥。今天有点反常。
其实姥爷出门已经老半天了,他要去的地方是石油公司的油库。父亲给姥爷找了一个下夜的活,活不重,只是晚上值班。油库在县城东北方向的野外,位置偏僻,周边荒无人烟,距我们家足足有十多里路。途中要经过一个菜园,过一条河、一条水渠,沿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条走长途大车的公路,穿过两片小树林……关键是路上有不少坟滩,还要从其中两个坟滩中间穿过。
最终是我骑着自行车,跟在姥爷后面,陪姥爷去了油库。那年,我不过十二三岁。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拒绝父亲的提议,可能是怕人家说男孩子还这么胆小。那会儿我甚至想,如果自己没学会骑车就好了。
终于到油库了,姥爷说:“俺娃回的路上慢点!”我可不想要这关心,我只想尽快回家,我还盼望有人能送我回去。
夜还是那么黑。星光之下,路是灰白色的。微风吹过,一人高的庄稼发出“唰唰唰”的声音,似乎能看见庄稼地里有影子在乱晃荡。内心深处,我最怵的是路过的一片坟滩。经过的时候,我骑行的速度明显加快。耳边风“呼呼”地叫,树叶和庄稼“哗啦哗啦”地响。
临出门的时候,父亲塞给我一个手电筒。虽然手电光昏黄,但我相信那是目光所及之处唯一的亮。有一阵子我想把它关掉,因为我觉得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表明这里有人;但是我又不敢关,因为它是我唯一的伴儿。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忽忽悠悠的声音:“你这是去哪儿呀?”我哪敢回头,两条腿像上了发条一样,拼命地蹬。自行车,一定是像离弦的箭。
寂静的夜,只能听到身后传来有节奏的声音:“哗—嚓—哗—嚓—”我快,它快;我更快,它更快。紧追不舍,是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节奏。
那段路是土路,上面坑坑洼洼,布满了下雨天马车驴车留下的车辙。如果路不熟的人怕是得摔跟头了。还好我熟悉路,成功避开各个大坑。
好在离城墙不远了,过了城墙就是县城。路灯下,隐约看到两个人影。确认他们真的是两个“人”以后,我停下车子,想歇口气。这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哆嗦,心在“嘭嘭”跳。
惊魂未定,“哗—嚓—哗—嚓—”的声音由远及近。我不由得往那两个人身边挪了几步。一个骑车人从眼前穿过:“这娃,黑咕隆咚看不清路,想借你点光都不让。”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狠狠骂了一句:“你这哪里是借光,明明是要借命!”
上中学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晚上我住在油库,在父亲的办公室睡觉。每天晚自习下课,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到油库,在漆黑的田间小路上骑行三四十分钟。
月黑风高夜,荒郊野外中,一个少年匆匆赶路,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油库四面围墙,墙内有几个银灰色大油罐,零零散散几间平房。围墙之外,接天连地的庄稼,点缀其间的坟头。库房有一两个下夜的人,他们都在靠西边的库区。办公区和生活区在东边,是两排平房,晚上工作人员都下班回家了,只有我一个人。但我还是愿意住在那里。
那会儿全家人一间房一个炕,每天晚上睡觉都需要分别朝里朝外,或头朝炕沿,或头朝炕里,插空而睡。全家统一关灯开灯,统一睡觉起床。不要说什么秉烛夜读,谁的家庭作业稍有拖延,都需要全家人伴灯而眠。我跨过荒野,穿过黑暗,只是想拥有一盏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灯。
作者系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原党组副书记、副院长。喜欢摄影、写作,偶有文章见诸报刊及新媒体。
李喜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