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C03版:文化长廊

现代诗创作之拙见

  

杜永红

  闻一多提出“三美诗论”即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死水》是“绘画美”的典范。闻一多在“死水”中调色,调出遮丑的美艳,又从无底之绝望调出令人作呕的丑恶。《红烛》则呈现“建筑美”。全诗分九个诗节,“节之匀称,句之均齐”已见端倪。《也许》借鉴了古诗词之格律,以平仄相谐强化沉郁顿挫之悲痛,以押韵贯注无以复加的无法释怀。
  时下,现代诗创作更加自由随性,甚至随意随便。快餐文化将现代诗“剪辑”得越来越直露、苍白。《一个人老了》不是短诗,但诗人西川既不分诗节,又随意破句分行,随便多句并行,造成语义断裂、晦涩难懂。
  其实,创作现代诗也是颇有讲究的!不可太随意,更不能随随便便。依我拙见,写现代诗应在以下五个方面下功夫:
  在承继格律中寻求变奏。现代诗离音乐美愈来愈远。究其原因在于:不讲求平仄相谐,故而吟诵不再抑扬顿挫;不注重整饬均齐,故而失却节奏韵律;不讲究整散结合,故而散乱不重音节。现代诗的建筑美与其音乐美息息相关。诗,不仅以语言文字言志,也以声韵传情。余光中的《乡愁》即是如此。《乡愁》通过声调的变化表露感情的起伏。“票”“墓”仄声降调,表达生离死别之痛;“峡”阴平升调,表达渴盼祖国统一之愿。
  《乡愁》借鉴《诗经》之重章叠句,在此基础上寻求变奏。这种写法不仅是格式上的重建,而且是诗意上的突破。《乡愁》将《诗经》之重章叠句与宋词之长短错落兼容,这样处理,不仅使现代诗更具音乐性,而且诗中意境随时间推移而变换,诗意在看似相同而又全然不同的别离中深化!
  在匀称均齐中力求整散结合。好多现代诗不讲究“分节之匀称,句式之均齐”。七长八短不等于长短错落之美,更非整散结合。什么是长短句错落之美?长句几言是有规定的,短句几言亦是规范的,即便杂言也是有标准的!现代诗可任情适意,但不能任性无规则。什么是整散结合?就是对偶、对仗间杂以散句。现代诗是自由诗,不必对偶、对仗,但也得讲求对称!现代诗可自由地表达,但不能杂乱无章地堆砌!
  这方面,我首推泰戈尔《用生命影响生命》一诗。这首诗因分节而匀称,句式也均齐,既有长短错落之美,又不失整饬,真正做到了整散结合。
  在意象矩阵中制造碰撞。诗是靠意象言志的!意象是诗的编码。怎么赋意于物,使物象转化为诗意编码?关键在“炼字”即铸炼动词、形容词。“僧敲月下门”之推敲,“风老莺雏,雨肥梅子”之斟酌,这是诗人一辈子要下的苦功。
  赋意于物是作诗的内家功。练好内家功,就该考虑如何叠加意象、营造意境。“叠加意象”目的是形成意象矩阵。现代诗之意象太单一!只有“我”眼中之物象,不见世相;只现“我”回忆中之景物,不见未来之气象;只见“我”此生之境况,不见幻象、象罔;只写今时之万象,不涉远古意蕴丰富之意象。
  意象单一,诗意浅白;意象丰富,诗意多元。海子的《日记》若只有“德令哈”,那“德令哈”就是一座空城!正因诗中写了戈壁、草原、两手空空、一颗泪滴、雨水、行人、住民、石头、青稞、姐姐之意象群,“德令哈”才被诗人建构成一座不空而荒凉的城。“德令哈”不空,但没有姐姐,便一切成空。
  《日记》既然只表达对姐姐的思念,那只写姐姐行不行?显然不行!建构好意象群,我们才读懂海子的深情:有了姐姐,无关的也与“我”有关;没有姐姐,整个世界已与“我”无关。意象矩阵的作用就在于此:它不仅能在意象的彼此关联中营造意境,而且能在不相关的意象间营造孤寂、绝望之意境。
  叶嘉莹在《迦陵论诗丛稿》中指出:“赋”多用人事界的“事象”,“兴”多用自然界的“物象”,“比”则既可以是人事界的“事象”,也可以是自然界的“物象”,还可以是假想的“喻象”。如果摒弃了意蕴丰富的古诗词中的意象,那现代诗只能在现实与回忆之间穿梭,而不能隧穿时空、贯通古今,在古今意象碰撞、汇通中,拓宽诗歌题材,升华诗意诗境。
  流沙河的《就是那一只蟋蟀》做到了这一点。蟋蟀在《豳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在姜夔词里唱过……诗人如此赋意于物,这只蟋蟀便从古老的诗词跃然纸上,经久不衰地吟唱……蟋蟀在古今融通中幻化、穿越,诗歌在古今碰撞中共振、共鸣。
  余光中的《黄河》在这方面做得更好。他笔下的黄河从发源到流经,将文化汇成一脉。古意象与今意象在碰撞中弥合,在弥合中裂隙,在裂隙中隐隐作痛!
  在诗中有画中追求有境格自高。如果现代诗止步于绘画美,那不过是有画而无境。无境格自低,有境格自高。“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既有色彩美、线条美、构图美,又有广漠与孤烟对照出的触景之孤寂和狼烟四起后的惊心动魄,还有黄河远去与夕阳横亘纵横交错出的永恒与陨落、逝去与圆融。只两句诗,就叠合了四重意境。怎么做到的?物象聚合成喻象,意象勾联起幻象。
  王计兵的《烤火》亦在诗中有画中追求有境格自高。王计兵的诗,绝大多数,“我”在诗境中,诗意“我”点燃。“我”不是虚构的,就是诗人本人。诗中的画面也是诗人亲身经历。诗人点燃了木头,释放出人间烟火。诗人苦苦寻觅的乡烟袅袅不曾离身。漂泊异乡,不过是木头封存了烟火。点燃木头,就是点燃生活。岁月燃起云烟,云烟有泪,那不是怯懦,而是生活淘洗出的炽热涟涟。王计兵现身诗境,游走现在、过去,以此开阔诗境。他点燃木头,让回忆如烟弥漫,从而在看似朦胧美中营造出炝出咸涩泪的烟火意境。“一根木头的缝隙里到底能安置多少岁月的云烟”,言未尽,意无穷。这既是自问,亦是询问。这一问,将读者延入诗境,诗境由小我之境扩展延伸到众生之境。
  在意境传情言志中达到不明言而诗旨多元。李商隐的《无题》堪称这方面的巅峰。《无题》到底要表达什么,李商隐不点破,而是借典故中的意象营造意境,传情言志。古诗词讲究“实情虚境”——意境是叠加意象营造的,而情义理志气是真实的。
  无论是古诗词,还是现代诗,都借“意象”倾吐心曲,以“意境”传情言志明义理。朦胧派诗人北岛的《冷酷的希望》体现了这一特质。其中,第20首写道:“报时的钟声这庄重的序曲究竟意味着什么”三行诗营造出广远深邃的意境。钟声回荡,人心回响,是对时间的疑问、人生的探讨、生命的叩问。心底的回音是千差万别!诗人不能代答,也给不出答案!试想,一个如梦初醒的人,怎么可能对时间、人生、生命作出无懈可击的解释。何况这个问题不是一个人或一代人能解答的!时间的序曲究竟意味着什么?有无数个答案,却是无解的疑问!真正的诗永远没有答案!真正的诗人只将心境投影在意境,引万千读者入境,在不可言说中意会。
  好诗强烈到不知缘何而起,亦不知由何而消;好诗意蕴丰富到不知如何一 言以蔽之,亦不知从何驳斥;好诗“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意境阔大深邃,才能包罗好诗之万象。
  说了这么多,意在提醒诗人创作现代诗时,多从古诗词的创作中汲取营养。汲取点什么呢?汲取《诗经》之重章叠句、宋词之骈散结合;汲取律诗之平仄相谐、宋词之气韵生动;汲取点铁成金、点化化用、反常合道;汲取用典,借典故之意象达到古今碰撞与融通;汲取“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韵,味外之味”;汲取“诗酒饭文”之返璞归真、正本清源。
  “意喻之米,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则变尽。啖饭则饱,饮酒则醉,醉则忧者以乐,喜者为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古诗词、现代诗虽形制各一,但同出一源。酒能醉人方为好酒,读诗陶醉是谓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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