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版:艺文

细说从前——一个80后的这20年

从何说起

  窗子外面有两条路,一条是公路,一条是铁路。二十多年前,我就是从这里出发一路向北。五万米的距离之外是我物是人非的大学,七千天的时光之前是我面目模糊的兄弟。想来空间不算远,时间也不算远。
  我的大学边人来车往,我的大学中翠柳清波。我爱教室里的纸香墨飞,我爱天空中的云卷云舒。我爱你们,我爱于是脑海中便浮现你们;我爱这里,我爱于是回忆中便有了这里。
  我看到自己像每个少年一样,一旦闲下来就为某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叹息。那时班长一定斜倚在铺板上,一边轻蔑地道“小布尔乔亚”,一面随意而老练地弹掉烟灰。他手里一定是一本《庄子》,几个同学一定会嘻嘻地笑起来,不带任何怜悯和慰藉。
  到了晚上,一定会有人来找我。飞禽走兽与我一见如故,良善之辈对我敬而远之。或者是耗子叫我去看电影、或者是带鱼叫我去做生意、或者是猴子叫我去喝闷酒、或者是强哥叫我去打游戏。
  我们一起徜徉在夜市间,嗅着油炸臭豆腐的氤氲和烤红薯的甜香、忍着汩汩而出的口水,一处一处看那些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烧饼馒头包子麻花。各色盗版的书籍、成堆廉价的杂货,这里有很多后来再也找不到的东西。
  少年们在连绵的大排档中找一处下脚,坐在极低的木头长凳上,端着套了塑料袋的海碗一通稀里呼噜。金师傅的炒疙瘩、王胖子的夹肉饼、长子县的炒饼丝、月亮苑的盖浇饭。看着那些摊主一番刀勺飞扬,然后极尽慷慨地喂饱自己。
  然后去买那一块钱四节的电池,配上十块钱五盘的磁带,正好用来驱动五十块钱的单放机。四十块钱的套头衫,上边偌大的红色对勾或三条白色斜杠,无耻地炫耀着自己可疑的血统,丝毫没有后来“耐竞”或“阿迪王”那样的忸怩。三十块的正装皮鞋,品牌要么是达芬奇那样的风流人物,要么是兔耳朵那样的抽象符号。摊主声嘶力竭又不厌其烦地聒噪着“三十三十三十”,根本不屑去编排“皮革厂倒闭了”这样的桥段。
  没有招牌的小门面里头可能是若干台街机,经典的《街头霸王》和酷炫的《拳皇》都不乏拥趸;也可能是若干台电脑这样的新鲜玩意,大部分人联机玩着《红色警戒》,也有几个孤独地沉浸在《仙剑奇侠传》的剧情之中。
  我爱这里,它的嘈杂混乱诠释了生活的本相,它的晦暗不明包裹着命运的真谛。我在冬烘高卧中自然地领悟了无用之用,在蝇营狗苟间努力地期待着柳暗花明,终于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老师最讨厌的学生。
  我和我的兄弟们沆瀣一气地麻木不仁。我们推心置腹、我们反目成仇、我们化敌为友、我们肝胆相照。我们相濡以沫然后相忘于江湖,在毕业的那一年,怀着种种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抱负,仓皇而迟疑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窗子外面有两条路,大学在那头,我家在这头。我不知道多少次往返于其间。车窗外飘来的气味,春天是农家粪肥、秋天是秸秆烟雾。并不馥郁,却挥之不去。二十年前,我又一次回到家乡,小城里就有一所大学,我极其幸运地获得了一份教职。当时还觉得自己是壮志未酬,很多年后却深为领导的遇人不淑而遗憾,更为自己的暗珠明投而欣喜。
  我手足无措、我发奋雄起、我渐入佳境、我驾轻就熟。回头看时,那些从善如流却也是人云亦云、砥砺前行的结果不过是泯然众人。我宽于律己严以待人、我志大才疏偏执乖戾。
  大家都考研进学、成家立业,我也是。大家都放歌纵酒、虚与委蛇,我也是。大家都致力科研、学优则仕,我(song)了。日复一日只会做着教书育人的事业,于他人看来或许是迂腐,但于自己看来自有一分心安理得。
  我终于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学生最讨厌的老师、儿子最讨厌的爸爸。
  某年某月某日上课,叫醒打瞌睡的同学若干位、批评玩手机的同学若干位、撵走秀恩爱的小情侣若干对。我这么懒散的人都用了两天整来备课,而你们只想着问老师要课件?笔呢本儿呢教科书呢,什么都不带你们干吗来了?
  某年某月某夜在家,催促儿子做作业若干次、没收儿子的漫画书若干本、殴打满篇错别字的儿子若干下。想当初洒家也是年级前三名的水平,你小子怎么就这么不长进?你问我为啥所有的爸爸妈妈都是年级前三名,老爹我这是真的他们那……好吧大人说的就是真的!
  等等!老爹……老爹,我不还是少年来着么?尽管奔波半生、尽管年届不惑,说好的归来不仍是少年么?薅一把稀疏的青丝,抹一下油腻的脸颊,镜子里的男人鼠须戟张、眼屎纵横,活脱脱一副卢瑟儿的模样。违心的说教,包含着多少望子成龙的殷切;无能的狂暴,掩饰了多少下雨天打孩子的寂寞。
  窗外的两条路上,一条满是车流,另一条也满是车流。我还记得班长说缘似秋云空有影,可鼻腔中只有时空的尾气;我还记得班长说事如春梦了无痕,于是耳朵里满是焦虑的轰鸣。
  老婆被我的上蹿下跳搅乱了思路,再也没法继续改她的那篇论文。几步冲到儿子面前,熟练地将这牛犊护到身后,先冲我大喊一声:“疯啦”!然后安慰儿子说:“别听他吹牛,原来他那笔记都抄我的,对着抄还能抄错呢”!我看着儿子涕泗横流,忽然间热泪盈眶,颇想和他来个角色置换,盼着老婆也能抚一抚我睿智的秃脑门、抱一抱我孱弱的麒麟臂。
  此时的我简直恨不得指着镜子喝骂一声:“要是你这惫懒的毛病改了,儿子喝酸奶的时候早就用不着舔盖儿了!”
  我从自己的房子里走出、躲进自己的车子,看着万家灯火同时默数一二三。手机如期而至地响起,不用看就知道是老婆在叫我回去。我知道她肯定会安慰我,因为出门时已经听到儿子惊异地说爸爸哭了。嗯,这个晚上我需要躲起来哭这么两滴,这个晚上我需要酒和倾诉,而我的兄弟家人朋友们啊,故事有了,听众都去哪儿了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鸡零狗碎的故事真不知从何说起……

在水七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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