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胡同顶头就是北墓塬上。北墓塬上有几条沟、几条梁。
塬上近处的地埝上,有一棵柏树,多少年不见长。
地埝下边,厝着磨儿叔的孩子。
活着的时候,磨儿叔个子低低的,瘦瘦的,像总没有吃饱的样子,眼睛蒙蒙眬眬的。
磨儿叔的爹叫史富贵。富贵爷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一队人在洪洞过汾河。到河中间,一个浪头打来。富贵爷爷个子低,不会水,一下脱了同伴的手,被冲走啦。尸首也没有找到。
磨儿叔不知是怎样长大的。磨儿叔的弟弟到赵店做了上门女婿。
传说,磨儿叔盖房子时,没有把匠人招呼好,匠人就作了手脚,在房梁上把小人放颠倒了。所以娃管不住。磨儿叔的两个娃都没管住。小小的就走了,被厝到北墓塬上。
磨儿叔没有办法了,在坟里垒了一个塔。村里人说:“逼得没法,坟里垒塔。”
垒了塔,磨儿叔就有了两个姑娘,非常孝顺,孙子也很有出息。他和爹、我一起组装自行车,一辆五块钱,很随和。
磨儿叔他也走啦。前年春上,我正好回村。在灵前,我看磨儿叔生前的录像,那么亲切,心里流泪。
你说,那时,这日子过的。
沟里还迁着兑住二爸的姑娘。影影乎乎记得晚上铁炮婶哭。
铁炮婶说,不是一个姑娘,是两个姑娘,一个比我还要大,一个小我七八岁。
兑住二爸的爹叫常子。常子爷爷、常子奶奶都是恓惶人。
常子爷爷是我对门邻居,胡子长长的,脸上脏脏的。我一生下来,就见他挑个担子,和谁也不说话,一步一摇,哼着走着。一直走了许多年。
爹说:“年轻时伤过孩子。两个儿子都没管住。慢慢就不说话了,精神病。”
年轻时,大约十天内,常子爷爷一下子失去三个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三四岁。什么病?不知道了。因为常子爷爷、常子奶奶都走了。那时,常子爷爷一下就疯了,谁也不理,眼睛蒙蒙眬眬的。自己想说时,只说一句话,“那孙子的!那孙子的!”一个人背着铺盖卷,在北墓塬上、在老虎梁上、在安建沟里、在榆林沟里,找个小土窑住下不回家。常子奶奶整天地跟上找。
后来,常子奶奶生了拉女姑和兑住叔。“拉女”就是拉住。“兑住”是土话,就是拉住、拽住,徐图孩子能管住。
徐图孩子能管住。兑住二爸就认在我奶王二女跟前,叫我奶干娘。
我常悄悄拽住常子爷爷的担子,他仍然哼着晃着,走不动也哼着晃着。常子奶奶会叫唤:“好娃娃哩,你爷有病,可不敢撩你爷,可不敢撩你爷!”
常子爷爷、常子奶奶早走了。后来对柱二爸也走了,才67岁。二爸胃里的病,不几天就走啦!一晃就七八年了。
常子爷爷院里的老皂夹树,不知什么时候枯死了,野鹊子也搬走啦。
你说,那时,这日子过的。
西边埝上厝着黑丑叔的姑娘。
那时我就记事了。后来,黑丑叔给她冥婚了。
黑丑叔个子大大的,爱抽着烟,佝偻着腰,人很好。他三个儿子,都在村里,都能吃苦,都是好人。
黑丑叔的爷爷是扫荡过后,早上出门被日本人远远击中。日本人坏透啦。1938年的四月二十八,日本人在村里烧了200多间房子,几乎烧完了,杀了许多人。黑丑叔被他娘抱着藏到窨子里,哭。窨子里还有许多人藏着,怕日本人发现,他娘要把他捂死,村里人劝住了。黑丑叔就活下来了。
黑丑叔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
这是我的不对。村里的人,不管是谁家走了人,都必须赶回去,哪怕是添一锨土。
你说,那时,这日子过的。
再往西边埝上,厝的就是我三弟了。
爹说,你娘结实,你兄弟三个,都是她一个人生的。你常子奶奶他们来了,但你娘自己已经收拾好了。
爹说,你娘结实,第二天,就把你抱出来,在北墓塬上,走。说,让娃透透风。
看娘憨的。这哪里是结实啊,这是憨。爹。
爹说,娃高烧,死了。你娘抱着,几天几夜不睡觉,不撒手,真没办法,真没办法。总说,娃睡着了,娃睡着了,俺娃一会儿就醒来了,俺娃一会儿就醒来了。把奶往娃嘴里塞。
看娘憨的。娃没气了,你咋不看看啊。娘。
我记得,娘每年都在那块地里种高粱。埝上有两棵远志草,娘小心呵护了。春天时,蒸了泡茶喝,碧绿碧绿的。娘说,远志远志,喝了就有远大志向。俺娃长大了要有远大志向。
休息时,娘总爱坐在三弟厝的埝前边,看着远处,发呆。我也坐在娘身边,看着远处的寨子城,发呆。那里,有人影影绰绰地走。
你说,那时,这日子过的。
20多年前的深秋,二弟也在北墓塬上走了。
黎明的天光里,二弟躺在北墓塬上,空洞地直望天空。碾记哥把他背回来的。我回去时,二弟躺在门板上,村里人不叫我看。
爹迟钝地收拾这收拾那。从不抽烟的娘,居然抽着一支烟,站在房檐下,抬头看着远处,谁也不说话。
我躺在平车上,在二弟棺材边,守了三天三夜。
黎明的天光里,没人了。我看到爹和娘抱头痛哭,互相安慰。
爹说,走吧,走吧,走了娃就不熬煎了。
娘说,对,走吧,走吧,走了娃就不熬煎了。
你说,那时,这日子过的。
才儿叔说,他爹20来岁,被日本人打伤,养了几个月去世了。他弟弟两三岁,被他娘带着改嫁到盘道村。他和六岁的姐姐,被奶奶抱着,站在村口,看着娘穿着红布鞋,抱着弟弟,骑着驴,在夏梁塬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才儿叔说,奶奶约定孩子8岁要回来。但四五岁的时候,得了病,没管住。埋在盘道村门楼边上沟里,但被狼挖出来吃了。过了几年,奶奶去看孩子,气坏了。就找官人。官人说和,娘给了两石麦。了事。你说,那时,这日子过的。
我的兄弟慧慧说,他丈舅病重,要见他岳母。
见了岳母,丈舅说,老九,你来啦。
大家糊涂了。明明就是兄妹两个啊。
岳母说,你丈舅说得对着哩。你丈舅大我20岁,中间还有七个兄妹,没管住,全伤了。七个孩子啊,一年一年的用白布包了,厝在地埝上,不知哪里去了。
你说,那时,这日子过的。
北墓塬上,我还看到高处的崖上,露出半个大瓮。沟里,还看到许多小窑。
爹说,厝的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一辈一辈的,老人走了,就没人知道了。
小时和同伴捉簸箕虫。钻进北墓塬上废弃的土窑洞,拨拉出许多骨头,有几个人头骨。吓坏了。
爹说,传说是光绪三年,瘟疫、饥荒,村里人几乎死绝了。后来,全拾掇在村下几处土窑洞,埋了。
你说,那时,这日子过的。
小时,我不敢一个人去北墓塬上。现在,我敢去了。我回去就一个人走走。
在北墓塬上走走。
塬上那棵柏树枯死了。娘走了之后,我和娘栽的枣树园,就荒了。
厝孩子们的埝,土都塌了,小窑都看不见了。还能看见一些大的窑洞顶子,黑洞洞的,那是祖上曾经居住过的。
弟弟厝的那块地,也荒了。两棵远志草,不知什么时候也枯死了。
往前走走,往回看看。在连天的荒草里,那些树们都默不作声,我也默不作声,看看远处,怀念那些早走的大人和孩子们。
□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