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版:子夜

娘的话

  家乡是晋西北的一个小山村,我们家里三个男娃,各相差两岁,我是老小。饥一顿饱一顿,跌一下撞一下,在娘的疼爱和责骂声中,在哥哥们的带领下,野野地长大了。两个哥哥都没上学,我十岁时,娘说:“家里咋也得有个识字的,能算账的。”娘一咬牙,把我送到五里外的一个大村子里上学。早晨去,晚上回,黑瘦矮小的我更加黑瘦。天气好时,和小鸟聊着天就走到了。下了大雪或大雨,我就死活不想去了,娘打我也不去。断断续续念着,小学毕了业。
  这一年,东家李娃哥,一到山梁上就唱:“妹妹呀,你是开着的花花,鲜个艳艳。哥哥呀,一看到你,心就怦怦乱跳……”声音高亢悠远,我在家都能听到。人们说,他是唱给西家兰妞姐的。兰妞姐可是小山村出了名的顺眼女子。月圆之夜,我也曾撞见李娃哥拉了兰妞姐的手。但不久,山上下来一队人马,吹吹打打把兰妞姐接走,她做了别人的新娘。我再没听到李娃哥唱曲,倒见过几次他望着出峪口的路,用鞭子疯狂抽打他的羊。
  秋天到了,全家人连着几天从地里往家搬玉米。月亮圆溜溜地瞅着我们的喜悦和疲惫。我也瞅着它,还瞅着那些眨呀眨的星星,感觉眼睛亮了。娘往洗脸盆里舀了半瓢水,喊我洗手,同时语气坚定地对我说:“三娃,你以后想娶媳妇就不要回来种地。娘给你娶不了!秋收的粮只够吃,你们岁数又差不多,总得从大到小轮着来!”我半懂不懂,糊里糊涂点头。
  没过多久,我到离家60里地的镇上读初中。那时候好像暂时忘记了娘的话,也忘了我点的头。新同学,新伙伴,我们一起玩得忘我。我身体也有新变化——发育长个子。一个月的伙食费5块钱,稀饭老咸菜玉米窝头无限循环,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吃一顿饱饭。英语的小字母和眼前冒着的金星融合在一起,肚子咕噜咕噜呼应着,我只有趴在桌上睡觉,听同桌讲白眉大侠才能转移注意力。校园里有一座古老的小庙,不知道供着什么仙,我曾无数次偷偷祈祷明天中午能吃顿馒头,就从没祈祷过考个高分。
  昏昏噩噩中三年过去,我没考上高中。这时我才想起娘的话,想起对娘点的头。我决定去当兵,坚决不回去种地,不当李娃哥,娘也同意。几年的部队生活,苦吗?不苦!因为记着娘的话,也因为能吃饱饭。趴在冰面上学习射击瞄准,我一动不动,一趴三个小时。晚上紧急集合跑步十公里,我都坚持了下来。月亮对着我笑,我也笑。对,将来还要给娘娶回去媳妇哩。
  我转业到大城市那年,娘去了,月亮旁多了颗星,那是娘。我常常对那颗星讲话,讲城市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繁华,也讲都市的喧嚣,还讲我所有的拼搏和进步;讲娘的话,也讲我点的头,还讲不知道那个她在哪里……如练的月光里含了湿,星星和我的眼角都有泪。
  突然有一天,一个扎着油亮辫子的姑娘朝我走来。她笑靥如花,就是山里的杜鹃花,明艳可爱,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猛烈。难道是李娃哥唱曲里的感觉?后来我给她讲娘的话,唱李娃哥的曲,也在月夜对着那颗星唱鲁冰花,她陪我欢笑,替我擦泪……呵呵,最后我有了媳妇儿。
  常常在月圆之夜,我会偷偷笑醒。看看熟睡的孩子,看看安睡的媳妇,看看月亮,看看月亮旁边那颗眨呀眨的星星,又会想起娘的话,我也会把心里的悄悄话对着天上那颗星轻轻诉说……

□郝竹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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