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子夜

山里的云

  云到处都有,但每个地方的云是不一样的。
  城里的云越来越少,即便有,总有几分慌张,几分倦怠,几分灰蒙,它们远远地俯瞰着水泥的森林,看一眼就走了。
  它们不愿在城市的上空多呆一分钟,它们害怕城市的三千红尘。它们原本是洁白的棉絮,能抽成万千的丝缕,但一到了城市的上空,便断了纤维,散了经纬,卷不起来了。
  原本分明的团块,变得混沌起来;原本的舒展,现在消散了身姿;原本的轻灵,开始变得滞重,最后变成了雾,变成了霾。山里的云不是这样,山里有的是云,一朵一朵的,它们安静地停在山顶,或是山腰,有时会在河流的上方,或是阡陌的边际,像刚弹过的棉花。
  它们把身影投下来,罩在山顶那座朱红的亭子上。它们缓缓地流动,到了门前小河的上方,映在清澈的水里。水里有一群白鸭,游进了云朵里,分不清哪是云,哪是鸭。
  夜晚,也会有云,伴着月亮,在西边的楼上,在树的梢上。
  我是看着山里的云长大的,从我记事的第一天起,这些云一直没有离开过,走在哪里,这些云都跟着,有时在他乡,有时在梦里。
  我一直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大山里的云会更多更白。记不清具体的年岁,或许已上了小学一年级。从小学堂归来,我躺在屋后的一个长长的山坡上,看天上的云。
  山坡的四面是更大的山,东边的枣山耸入云霄,山的下面是清澈的晏湖。山全部倒映在湖里,云也是。湖水微微地荡漾,山一下子完整,一下子碎了,云也是。
  大山里总是静得很,有时会听到一两声的野鸡叫,然后是更长时间的寂静。天空高远得很,像一块巨大的蓝布,从东边一直到西边,从南边一直到北边。
  突然,有一只云雀从草丛里飞了起来,像是一支箭射向了天空,它一边飞一边啾啾啾,啾啾啾,越飞越高,最后蓝盈盈的天上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啾啾啾,啾啾啾,声音隐隐约约的。我抬起了头,睁大着眼睛找,影子都没有了。就在我快放下头的时候,它突然一下子直落下来,像一枚小石子从天边抛下,落在了身边不远的地方。它浑身麻麻的,黑黑的小眼睛乌溜溜地看着我。然后,总是有这样的然后,它停留了片刻,又弹了出去,这次,它不再飞高,就在我的头顶上忽上忽下的飞,变幻着各种姿式,它是特地飞给我看的。
  有一朵硕大的云,静静地看着这小小的精灵,它快飞到云里面去了。云雀这个名是上学后才知道的,小的时候,我们喊它“叫天子”。
  一切又安静下来,连风也没有了。空气中蒸腾着一股微微的热气,耳边的草似乎在拔节,有轻微的响声,散着一股清香。
  这草坡软软的,舒服,天上的云也是。我微微眯着眼,在微缝里看着天。
  天上的云有各种样子,每一种样子都是一份自由。它们有时从一座山飘到另一座山,影子在山坡上的移动,越过草地,跨过沟壑,从眼前透视般地滑过,消失在远处的丛林之中。
  太阳在悄悄在向西,天越来越蓝,像是无边的大海倒了过来。
  那朵硕大的云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南边的天空,吻着那一片蓝,有着更为深邃和深情的表达。
  它再也不肯移动半步,我静静地看着它,它远远看着我。我看得有些累了,倦了,希望能有一阵风把它吹走,哪怕微微地动一下呢。
  我有些困了,头有些重,好像慢慢地失去了意识,隐约里有风的声音。
  一颗大的雨珠落在我的脸上,冰凉。睁开眼,南边的那朵云引来很多的云,它们排成了一个长阵,变成了暗灰。
  它们喊来了更多的云,变得浓密起来,它们一个步调向我走来,带来一场小小的雨。
  它们又很快地退去,一道巨大的彩虹便立在了眼前。虹的一只脚在山的那边,另一只就在我眼前的不远处,好像抬脚就能到达。
  我站起来,向眼前虹的脚走去。我看着它就在前面的水塘坝堤上的,但跑过去后,发现它又向后退了好多,到了一片田野的塍上。
  我追到田野边,它又向后退去了。我知道永远跟不上它的脚步了,停下来。
  梦一样的七色光带慢慢地消失了,那朵硕大的云又出现在南边的天空。它像是一个魔法师,制造了一个彩虹桥,又把它收了回去。
  它先前是太寂寞了吧,所以玩了一下,玩来了一场小雨,玩来了一场虹霓。原来,看上去它一动不动,其实是在酝酿着一场心思。
  山里的云,说远就远,说近就近。远时,紧贴着蓝天,再能飞的云雀也飞不到它的面前;近时,它就在眼前,可以触摸,甚至可以撕扯,托在手里,放到嘴里,能嚼一嚼它的味道
  喜欢山里的云,它轻灵又宽厚,谁看就是谁的。

□熊代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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