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人家的故事》李迪著 作家出版社
作者五去永和,走遍了这个只有一条马路的小县城,收获了许许多多的故事,精选了三十三位极具代表性的人物,展现了当地红红火火的脱贫攻坚战。这三十三个故事凝聚了劳动人民的勤劳与智慧,槐花饼、大红枣、剪纸、豆皮、粉条、驴肉……最有烟火气的词语背后,是最有力量的生活意志,这群善良的人们,在当地政府的指导下,用勤劳的双手,走出了自己的康庄大道。
这道石坎儿,他不止一次踩过。
可是,这回,他忘了。前两天刚下过雪,石坎儿上还留着残渣。
他一脚踩上去,鞋底一滑,整个人就掉下了山崖,像一棵被砍倒的树。
那一年,他三十二岁。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来到上罢骨村,走进他家的小院。坐在轮椅上的他,迎着我,一脸笑。那样阳光,那样灿烂,像见到久别的老友。
他向我讲起自己的故事,难忘的岁月如水流淌——
李老师,我叫刘书祥,名字是我父亲给起的。他没念过书,指望我念,说念了书往后日子才幸福吉祥。可是,他得了肺癌,做完手术就不能下地了。妈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我是老大。一家人吃了上顿愁下顿,哪儿还能念书?我念完小学三年就没念了,跟妈一起支撑这个家。我敢说,跟我同龄的孩子根本没有受过我那个罪。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赶着牛去耕地。耕到太阳当头,羊还在圈里等着。牵回牛,又放羊,肚子饿得咕咕叫。五六月,麦子熟了,大中午的还在太阳地里割麦子,热得穿不住衣服。胳膊让麦子剐掉一层皮,上面扎的全是血眼儿。身上淌的不是汗,全是水。天天都有活儿,干不完。种庄稼,收庄稼,放牛,放羊。唉,虱子多了不怕咬,苦日子过惯了就不知苦。
我在磨难中长大,像一棵旱天的玉米。
后来,我结了婚。媳妇家跟我家在一个大队,我俩小时候常在一块儿玩。两家大人是熟人,找了个媒人一说就成了。我十九岁上结的婚,一晃三十多年了!婚后有了三个孩子,都是闺女。大的上了初中,二的小学快毕业,三闺女念到了二年级。想起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我念不成书了,就指望孩子念。念好了,往后的日子就幸福吉祥。
可是,就在这时候,我出事了。
那天,我在放牛的路上掉下了深沟,摔坏了腿。一个活蹦乱跳的人,被大夫判了刑,说神经摔坏了,治不了,回家躺着去吧。就这样,我瘫痪了,躺在了炕上。想到后半辈子就要这样躺着过,吃喝拉撒都在炕上,我死的心都有。与其这样活着,人不人,鬼不鬼,还不如死了。
我一心想死。
我决定去死。
就在我准备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喊——爸爸,我回来啦!
这是三闺女的声音。
刚上二年级的她,每天放学回来,离家老远就这样喊,爸爸,我回来啦!
她知道我一个人躺在炕上可怜。
她知道我一个人躺在炕上难过。
人还没进家,远远地就喊起来,爸爸,我回来啦!
在这样的时候,在我要准备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她的呼喊,忽然听到了她叫爸爸,我的眼泪一下子冲出来!
我泪流满面。
我哭出了声。
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闺女回来还管谁叫爸爸?
为了闺女,为了她喊爸爸,我要活下去!
我瘫痪在炕上,一躺就是一年多。媳妇不弃不离,整天伺候我不说,还要种地、放牛、放羊,脸上的汗就没干过。大女儿心疼她,就退了学,回家洗衣服做饭,照顾两个妹妹。
眼看孩子念不成书了,又走了我的老路,我心里针扎似的,再也躺不住了。我既然要活,就要活出个人样儿!整天躺着跟死人有啥区别?虽然两腿不能动,可身上没问题,两个胳膊架起拐,也能挪腾。不行!我要下地,我要干点儿啥,要想办法挣钱,分担她娘儿俩的苦。
我思来想去,决定买个旧三轮摩托收破烂儿,收完拉到废品收购站去卖。废铁、废纸片、小孩用剩的书本,卖了都能挣钱。我的想法遭到娘儿俩的强烈反对,说你就两只手管用,我们不放心。家里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一个馍馍掰开了,让你先吃!
娘儿俩越这样说,我越铁了心。背着她们让朋友帮买了一辆带斗的旧摩托。车到家了,娘儿俩傻眼了,说啥也拧不过我。
就这样,我开始了收破烂儿的营生。
首先跑收购站,打听各种破烂儿的收购价,都问清楚了,记在一张纸上,就开起摩托上路了。
事非经过不知难。我两手把着车把,身子下面是空的,要是没人扶,坐上去就很难下来。一坐就是一天。出门前不敢喝水,害怕半道上厕所。大夏天的骑在摩托上,穿再少也是热得不行。车上有个凉篷,是铁皮做的,薄薄的一层,早被太阳晒透了,能烙饼了。我坐在里头汗淌得没够,又不能喝水,那罪真不是人受的。我到老乡家门口,就出声吆喝。以前没吆喝过,全是逼出来的:有破烂儿的我买!有破烂儿的我买!人家出门一看,哎哟嗬,是个瘸子!我嘴上大爷大妈地叫,说我不方便下车,你家要有破烂儿,麻烦拿出来,我啥都收!人家就把破烂儿拿出来。我又说,我给你秤,你自己称,你说多少斤就多少斤!
哎哟嗬,人家就乐了,说头回遇见你这样收破烂儿的,让我自己称。
我说,你自己称不会缺斤少两,对不?我就把秤递给人家。
人家称完了,说多少多少斤。
我说,得嘞,谢谢啦,麻烦你帮我放车斗里。说完,我掏出那张写着收购价的纸,大爷大妈,你们看,收购站一斤塑料瓶子给一块,我给你们九毛,一斤挣你们一毛,行不?
人家又乐了,说没见过你这么实诚的,挣一毛还告诉我们。瞅你苦的,这钱该你挣。得啦,你给八毛吧!
谢谢大爷大妈啦,谁家过日子都不易,我说九毛就九毛,快拿着!
货款两清了,人家还要留我喝口水。我连声说不渴,就往下一家去了。说不渴是瞎话。哪儿敢喝啊?不敢!
来到下一家,又吆喝。吆喝几声,没人出来,就接着往前走。不是家家都有破烂儿,就是有破烂儿也不多,几个瓶子、几张纸片儿。应声出门的多是老人。老人里头,又以老太太居多。
这不,门一开,出来一个老太太——
大妈,你家有破烂儿吗?
嗨,就俩瓶子,懒得跑废品站了,没腿!
她说没腿,指的是没工夫。
我说,大妈,你往后也别跑了,我天天上门来收。我是你的腿!
听我这样说,她看了我的腿一眼。
一看,愣了。脸上不是滋味儿。
得啦,这俩瓶子你先拿走吧,赶明儿多了一块儿算!
谢谢啦,大妈,我给你记上!
我的生意就这样一笔一笔地做了起来。
其实,我成交的第一笔,还不是走村串户,而是跑工地。我以前放牛的时候,看见工地上的工人把水泥从袋子里倒出来,又把袋子捋好,一摞一摞地捆成捆。我问捆它干啥,工人说卖钱呀,有人来收。我说干吗不自己去卖呀,他们说要跑十几里,也没车!我当时是放牛放得无聊,随便一问,也没走心,想不到自己走上这条路了。我来到工地,拿出那张写着收购价的纸,跟工人们说,你们看,废品站一捆给十块,我给你们五块,一捆挣你们五块,行不?工人们说,哎哟喂,你连底价都透了,以前我们都是卖六块的!我说好吧,六块就六块,麻烦你们帮我抬上车。他们这才发现我的腿不好,说五块就五块吧,你不易!我说谢谢了!他们帮我把水泥袋抬进车斗,又用绳子勒好。我来回跑了好几趟。掐指头一算,挣了八十块!
我高兴得冲老天直叫——
老天,你真开眼啊,我要有腿就给你跪了!